失衡

2019-07-23

他第一次被轮奸的记忆是在十四岁,夏季较短而温暖时他正在伊犁河中游泳,在水里就听到了岸上隐约的嘈杂的声音,但他冒出个脑袋去寻时声音又都消失不见,不知道是不是耳朵里灌了些水的原因。他仰着头看着他们,因为一瞬间接触到了阳光有些盲症,他们的样子看不清,不过并不太老,似乎都有二十几岁。他不太怕,游到河岸上来,露出一个只穿着白色的湿透的四角内裤的未成年的身体。

那时候他走了几步路靠近这些男子,问他们做什么、是不是迷路了、要去哪里。他们中间有人说了句,是汉人。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汉人和别人有什么分别,信教不同吗,他们互相点了点头,像默许什么要发生,依然给他的视网膜流下几片模糊的光影。但直觉告诉他不对劲,他们聚集起来,快步走向他,他就在这时感到事情的发展出了变化,情况好像超乎了自己的控制,转身逃跑,但下一秒便被几个男人合力压在了草地,胸腔里残剩的河水似乎都呛咳到地上,想要大声呼叫时被一只有力的手捂住了嘴。

事情发展得很快,起来的时候他花上很多的时间才能拉上自己的内裤,然后一瘸一拐地套上自己的裤子和衣服,那当时被他留在不远的旁边。一股血流朝着他大腿侧边流下 ,一直落到他膝弯,像条凝固的、只能流到半路便停滞的小河,那时候太阳才刚刚要隐入阴影中,草地里开始起风,毛酥酥地刮着他的小腿,但他没有什么感觉,就那样沿着甸子走了一路。途中有小狗舔他的脚踝,他停下来,那狗就往他腿间扒,鼻子四处嗅嗅,湿润地贴在他的皮肤上,被碰触的地方有股凉凉的气息,就这么拱着,他去看狗,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流了血,他把狗拨开,它贴上,拨开,又贴上去,他喝了一声,那条狗才夹着尾巴离开。一望四周,越过河谷后附近再没有水,临近村落时他舀了一勺别家的水缸,把自己腿间深红且干涸的痕迹搓了下去。

之后他时不时陷入发呆之中,但发呆又没有内容,还是总往河谷那去,看大片大片的苜蓿花,紫色的、大片的,较为温驯地生长着,用一茬一茬的生命交替着埋葬了一场混乱的暴行,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回到家爬到树上摘了几个刚熟的、青红的苹果,抚摸过去,表皮有种阻碍的涩感,擦了擦,嚼了一口,汁液饱满地填充了他的口腔,是略微温暖的,液体,比空气稍低一个温度,流过他的食道,他又咀了几下,于是喉咙里灌满了清甜的汁——进食无法反抗的弱者,这就是我们的本能。他的胸口涌上一股满足的感觉,不管它是否互喻了那场偶发而畸形的罪行中受害的身体。后来他同之前的玩伴渐渐隔绝,不再疯野似的做各种调皮捣蛋的事,空闲时开始看书,看贫瘠的小说、神话、戏剧,几个过薄的本子。待在学校和家里的时间愈来愈长,他才知道苹果是性引诱的象征,而伊犁河谷是新疆最湿润的地区,这其中有一种逻辑上的眩晕性,他感到,原来一切都有预兆。他们管这种人叫内向,他管自己叫被遗弃的人生。

三年之后的又三年他并不十分潦倒,然而焦虑、困窘、一直经历着漫长的等待。一样东西他太想要,会反过来戕残他的精神,当他将要被消耗殆尽时,他进了自己祈愿的学校,但那只是他忧郁而偏执的人生的开始。四年持续的自闭以及过度的性压抑,情况不好时,他连抚摸自己的性器都会哭出来,持久地看着上铺刷的雪白的天花板,以一种沉默宣告自渎的失败。好歹学会抽烟,为了好看而学,跟鲜少的朋友到外面吸,划破火柴时能够让自己缓解一点,然后接着煎熬。这样的情况反复地推动着他的生活,只能通过练戏逃离,但后者在成就他时也将他削弱得厉害,麻木的自我、燃烧过的覆灭、越来越不能够得到的满足。后来他说为戏为奴,在当时他确然已经被套上了绳索,唯一担心的,不是怎么解脱,而是绳子是否要断了,他还能不能再抓紧。紧绷持续到毕业的最后一天,走出校门他才摆脱内心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没能预料到的,是原本闭塞的性欲像开了闸的洪水,如饥似渴地扑向他的肉体,几乎要将他劫掠个干净。

独自试探几次之后他终于能够恢复一半的快感,阴茎的高潮显得如此温馨,和平,像波动的液体。但哪里才是他那荒芜的另一半,在这样过度的幸福中他未加思考地思考,一个答案出现时他的心咚地一声,像突然掉到了井里,清泠阴冷,几乎耳膜里能传来那响动。好像人生刚要上升时,便遭遇了一场反转,他只能不遭自己控制地下坠、下坠,黑暗从天而降,他看不到往上去的阶梯。惧怕似乎贯穿他生活的始终,一开始这样想,怎么去对抗自己,他先用话剧院开的第一笔工资买了碟片,放进光驱里看到男人和男人的交构,电影像文学中的修辞一样,美化和正直了这样的行为,他才意识到,对抗不了,因为在那里做爱是种出逃,一切都可以被原谅。他痛苦地趴在床上双肩抵着床单,脸蹭着,听着音响里传出的呻吟的声音摩挲着自己的阴茎,扭动得像一尾岸上的鱼。终于到顶时汗水湿透了他整具身体。不羞耻,想象着被插入,像自己又奸淫了自己一回——粗壮而快速地,深而有力,一个一接着一个,折磨他,完整他,将他灌满,永不停歇。自那之后,骚动常来侵犯他,十四岁的那几幕开始在他的梦里回现,不断地切入、切割,跟他饥渴的现实相比,就像一场灾难。

一种事情自开始以来就没有办法叫停。毫无节制的和轻率的性,十足的野心。他同任何认识的、不认识的上床,出入在各种场所,隐秘的歌舞厅、圈子里的聚会、酒吧中爬上隔壁男人手背肌肤的手指,剧场里攀上导演前的几轮目光的对视。厕所、后巷,车上、宾馆,他的公寓。没什么开销,一杯酒能宿醉一整个晚上,一开始被奸总会哭出来,后来就好了,他记不得大多数人的名字,不过也许他声名在外,性交的人总还够用。烟酒操后的头痛很美丽,就像他撸自己的鸡巴同时被人干一样美丽,混乱中有人把他握住那东西的手打开,他便蓄起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盯着某某,有时候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场狂热的手淫,但多数情况是他又被插得狠实,不管是哼还是叫都被堵在喉咙里快要断气。而眼里的水始终卡在眼里晃荡,热而模糊,饱足欲望只能靠别人施舍,他又陷入了相同的境地——逼仄、恶俗、永远不够,别人不都总有一根雄伟的鸡巴和一颗仁慈的心。

他和邢佳栋相识在千禧那年,早于他们饰演同一个角色之前,早于他们正式能够被承认是合作之前。先知道到有这号人,演的《唐 ·璜》,但听过几遍名字还是陌生,见到面才能联系起来,是筹备一台话剧前,导演请一些合适的演员一起吃饭,聊聊想法。剧本提前给他看过,独白太多、很长、开场就十四分钟,较不道德,可他惦念主演的机遇,知道又是轮折磨还是决定来。那时候他听闻邢佳栋已经开始谈了女朋友,是个模特,他不需要了解模特圈也知道那人,很是出名。邢佳栋来的时候晚了点,坐到了最靠近门的位置,他的对面。菜是先上来的,也有酒,导演倒完后递给邢佳栋,邢佳栋又转给他,他喝不了,然后问了问自己旁边的女演员。开始他只吃菜,聊天是别人的事,导演问你是不是饿着了,他愣住了一下说没,然后才有点尴尬地停了筷子。邢佳栋看着他笑,眼睛眯眯地喝了半杯酒,酒灌进别人的喉咙,他却感觉自己的胃在发烧。饥饿、干渴,腹腔里的器官搅在一起,他吞了吞口水,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发作了。幸好之前做足了功课,还有话说,打了几遍的腹稿背了七八十,还算够用,他们开始讨论的时候自己又偷偷夹了两块肉,低着头,埋在盘子里吞咽的时候感到对面目光的重量。很热,烧灼着他,像是高烧。他沉默地把最后一块肉咽下去的时候往上抬头看了眼邢佳栋,他又在笑。

没每步都磕绊地退到邢佳栋的卧室前他们就在喘息和亲吻的间隙扒掉了彼此的衣服,原始、粗鲁、粗俗,他被吮得晕头转向,抵在墙面时邢佳栋的膝盖正挤到他的腿间,较重地研磨他湿胀的阴茎洇皱的内裤。但他渴,还想着交缠的舌头再润湿自己的口腔,欲踮脚探前,再亲他时,却被一只手钳住,后颈的皮肤被邢佳栋抓了起来,滑过细小的针尖扎到一般的疼。什么?他的眼神这么说。嘘,等会儿,等会儿。邢佳栋看着他稍显纯洁的眼睛,像哄小孩儿,但比那更强硬些。他被捏着脖子转了一圈,抵着腰背向他踉跄地跩进他的卧室。才刚爬上床便被他压了上来,那人在一片黑暗中扯下他的内裤,一阵凉,不只是是物理层面上的。他身上立马窜过一阵麻意,本能想后悔时邢佳栋胯上坚硬的部分往前蹭了蹭他的后腰,抵住了他的退路。我没病,他不知怎的突然勾上的性伴说道,语调正直,斩钉截铁,下一秒烫硬的性器便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像刀一样劈开了他的始终。在初期的痛苦里他才清醒了几秒,怀疑邢佳栋是不是早有预谋,可操起来又被快感捅得一干二净,想要你、再进来点、真的想要,他在昏聩里哼哼、呻吟,随便什么东西,直到被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他的嘴,身体的反应几乎让他就地射了出来,他好像又被奸一遍,而那人贴着他耳朵灌进的热流比一场轮奸更甚。他是这么说的,对不起,我怕忍不住,你叫得太好听。

他当真昏黑了几秒,有东西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被洗掉了一些东西。第二天他买了葡萄吃,一个个地回到自己房子里剥,把酸而多汁的绿色果肉嘬进去,吐黑紫色的皮,边吃边哭。开始排练后他没怎么再和邢佳栋联络,他知道自己会变得神经质,没空看他的演出时后者有时候会到厅里呆上一段时间。其实应该要这样,同事就是同事,何况跟他有危险的变数,可还是问他一开始怎么知道做那事可以,他说你睡了我女朋友认识的一个摄影师,我不记得有摄影师,他说。邢佳栋有点被逗乐了,啊,是吗,可人家总惦记着你。

他们微薄的联系终于终止于02年邢佳栋结婚,刚从话剧进入荧幕时高虎就说他会越来越糟。也许他可能指的不是演戏,也许是,他不知道,那是个更大的环境,酝酿着更多的动乱。尊严和对自己的不自重两相拉扯,他一方面拒绝变通,一方面又全盘接受。只能从零开始。一开始忍耐镜头,一直都在紧张,不知道怎么就所有都不对劲,机器和人都在捕捉,推拉摇移,画幅、角度、收音、各种的灯光、挡光板、即兴台词,多重意义的暧昧性。导演要求他自然,自然就是所有纸面上的东西要重新学,话剧只是演,电视要真实地演,电影是演成真实,可所有叙事都是虚构,他只好和那个陌生的沿海小镇街上一群不务正业的人处成哥们儿才能安心。化成角色是不是就不会再那么迷茫,首先要抛弃自我,完全感受它。清醒没有化作一种反叛的力量,只好承受敏感和它带来的那些最细枝末节的残余。投到戏中。

但现实中的欲望如此沉重,他靠演戏也挣脱不了它的引力。知道自己有可能会跟他再遇见,但没想到能这么快,一开始跟兰晓龙谈角色,他就已经知道伍六一给了谁,心里咯噔了一下,又立马烧起痒来。兰晓龙问他看过本子了没,他说看过了。看过了想演什么。演史今。兰晓龙说不行,我们想把袁朗给你。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我不会演。太完美了。他补充了这么一句。兰晓龙却好像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似的,说你再考虑一下,我觉得你一定能行。他说好,我再看看。实际是,他不能行。他不能行,但也必须可以。这个角色模糊得要命,他得提前进组,这么对自己说,训练一下,找找根基。但背后的原因是又想见他,见他也许还是次要,他也想看看史今,那时候他才知道是兰晓龙在部队就认识了的,战友话剧团里的,第一次演,叫张译。

张译说他跟许多人都认识在他人生变革的第一个年头。他当时对这句话没有特别的感触,后来才缓过神来,承认这句话的前瞻性。只是他没想到在那人一路往前时自己的生活可以错乱至斯,士兵突击后前所未有的成名,和许多徒劳无功的寻觅。那时候张译总和邢佳栋在一起,都在婚姻之外继续寻找另一种的交结,他知道,他清楚,他了解,而很多人都知道、清楚和了解,他试图接近,但在模模糊糊间他总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就像某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又突然消失,持续几个月,他窥见一隅。投出一颗石子,没有得到回应。或者,换一句话说,先回应他的,是他没怎么也没料想到的一个人。

07年又去云南,康洪雷他们,然后筹划出来一个故事的雏形。这回还是兰晓龙跟他聊,说还想要原班的人演,按每个演员的性格写。他有点心虚,恐惧下埋着难言的兴奋,但没表现出来,说等剧本出来再看看。几个月剧本写完,给他看了第一稿,他说可以,后来又问,邢佳栋是虞师座,那孟烦了是不是张译。兰晓龙说,嗯对,他们是最先答应的几个。之一。到腾冲这回他晚入的组,去之前就想有场戏怎么演,多背背稿,熟悉熟悉,好像专为自己断了念想一样。结果张译给他打电话,说老段你还没来吧,我要跟你一起健身,他哦了一下,想想上回他推开那人房门结果对他说什么叫锻炼的场景,小猫似的缩在被子里都快看不见了还怎么去锻炼。那我给你邮去一罐营养粉吧,他回道。好,等我好消息。结果那人还是重蹈覆辙。周末的一个早上他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地进了张译房间,被他告知,补品吃了,健身没健。哦,他看看他,说也行,你这个体格也正好演。张译坐在床上,看着还是杵在那儿、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他问,你不生气呀。他唔了一声,很老实地说,为什么要生气。张译说那好,一瞬间搂过他的后腰往自己的方向顶,力气大得把他都摔到了床上。他狼狈地想从张译身上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浑身没了劲,他不知所措地俯视着底下那个,不知道是要恶作剧还是别的什么的人,却看到他望向他,很是正经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的是你。

他第一回听到心底传来的塌陷的声音。什么,为什么,不可以。他哑然了,说你不是跟老邢。可是我也喜欢你。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用沉默替代。张译往上瞧着他,问他行不行。行不行?一只较凉的手开始从他腰间的空隙穿进,撩起他的T恤,他的呼吸乱了几秒,后来在腰际那人将整个手掌贴上,抚摸着他那段身体,滑过腰上的弧度,下去,跨过两个浅窝,然后再上来。凉,凉又痒麻,他感觉自己在逐渐倒塌,腰刚颤抖着碎下去便被他翻转着亲上,他一下砸在床垫上,身下的床垫柔软,进来的舌头也一样柔软,他从没想过跟他做爱,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糟了,他好像真的很硬。

被张译正面拓进去的时候他用气声唤了句,然后又微张着嘴,黑亮带水的、像是无辜地看了眼上面的那人。套子太滑,油顺着洞口淌下来,他皱了皱眉,张译拎过他的腿,把他折过一个更危险的角度,他不适地扭了扭,张译跟他说别动了,先别动,然后才又将滑出来的一点阴茎又全塞回了进去。也很满,插给他,他这回叫得很低,像喉咙被扼住传来的几声响。这好深,又有种奇妙的痛,他还是第一次被操得这样微妙而性致勃勃,这算什么,第三者的第三者。张译试着喂一根指头到他的嘴前,食指,他稍稍从床上撑起,脖子拉长叼住了一个尖儿,到全部嗦进去的时候下面缓而长地吮紧了那根东西。

张译像忍着什么似的,说不行,不行你,你先别,从他嘴里抽出湿得一塌糊涂的手指。他沙哑而模糊地问,别什么。操,老段。他说。然后声音便截断。一阵快而激烈的、混乱的操弄,他的腿夹过张译的腰,后来又被掰直推到更上面,他有点疼,被拉着那根筋,但是底下被穿过的快感要远大于那些瑕疵,他撸着自己,没多少阻碍。自然,他阴茎被酸麻击中的同时也会牵扯到下面,张译嘶了一下,说你再动我就射了。他沉默而变本加厉地做相同的事,对他说好啊那就射给我。于是高潮炸开几乎在同时。

还是要远离他,远离他们。可是根本就不可能。有时候他在拍摄的间隙,放空的时候想,拜托你们都不要结婚。可已经不现实,既定的事情连求佛祖也不能灵验。他告诉自己先找别人,但刚和那人有点征兆的时候他又在演和邢佳栋的对手戏,而他和张译在剧里一直三米之内,如影随形。看到这俩人的时候,总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只操过几回,就不得不隐藏起许多秘密。也许,演戏能解脱一些,虽然好像折磨,自己又受虐一回,但至少逃离开现实。但现实还是,当他以为下戏的嘈乱没人发现,渴望地看着邢佳栋时,后者已经知道了那个眼神的意义。

忧心忡忡,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自居,却又跟从前一样,跟他上床。三个人比之前所有的性都混乱,关键是有没有动力去改变它,他想,被邢佳栋插进去的阴茎顶了一下,脸趴在床单上泄出一声过于急迫的呻吟,那人开始操之前揉了揉他刺了吧唧的脑袋,叫他慢点儿,怎么还是这么急。邢佳栋开始摸他,不是十分平整,有些粗糙的手沿着脑后向下抚去,同时轻轻抽动着他的阴茎。热意顺着脊柱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往下,每过一个就烫熟一节。他的眼眶又胀热起来,别太温柔,不要这么摇曳。怎么跟他一起总想落泪,只好放下身段求他,操快些,操狠点,求你。但邢佳栋有他自己的调子,每一次都拉得很长很深,说你还有那么多时间,多陪陪我,不好么。先不要那么着急。

说不准谁更卑劣,五个多月都跟他们在一起拍戏。挣扎或不挣扎也是这样的局面,更何况有一次重大的事故,一场意外爆破轻而易举地就带走了一个人。每个人都知道他脆弱,怕说什么就把他碰坏,那天晚上张译像丝一样盖过他,手臂环住他的腰,脸贴到他后背上,悄声悄息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一样,说欣我离不开你。张译说,也不是。我总觉得,我和老邢都猜不到你的心。他不知道怎么答复,只好说这样,不过好在电视剧终于杀青。虽然到结束时他都还没有看得明白这两个纠葛复杂的种种,不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也许终于摆脱了这种好像健康、延绵不断,可是谁都没能拔得清楚的关系。

对自己说好不再睡演员,以为勾引人的把戏一次管用,第二次就不行,结果还是一遍遍循环这样的故事。先拍的楚汉传奇,后来是一九四二,总是跟他演同场戏。他告诫自己应该克制,但进了角色又是一样,想爱他,又怕,搞得神经兮兮。那人是前辈,所以很礼貌,很诚恳,又有些紧张后带来的兴奋,跟导演可以争执,但遇到陈道明,老师,却总乖乖地按着他的想法去演戏。也不全是,按着自己想的演了几回,总觉得还是他的好。那就是他的好。受到提点时总有种被照顾的感觉,好像演戏时的折磨自己终于又有了新的盼头,不仅希望讨好镜头,也希望让那人满意。跟他总有许多对视,总看着他,说些话,角色处于服从的地位,但他却一天到晚想着如果他能安抚自己就好,就一点接触,目光的赞许、拍拍肩、笑着对他说做得不错、说一看到他就很高兴。以为遇到每个较他年长,有地位的人都会那样,有点畏惧,又有些渴求,那种禁区里的人。后来发现不是,不是每个人。他知道在戏里刘邦想操纵韩信,他不知道现实中他也用一样的手段被操纵,被陈道明。

他不能给这段关系设一个简单的注解,也许游戏合适,但也有些轻浮,不过至少从头来看,最初的时候就像一场游戏。一开始给他很多糖,后来糖就停止,不上不下,但也没给棒子。只让他苦痛地煎熬,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导致这样,却丝毫没有头绪。只好趁放工了问他,带点小心翼翼的意味,想知道自己是否惹他生气了,怎么做才能补救,他却边走边扯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说我这么多天观察啊,也没看出你有浪荡的本性。他说嗯,啊,什么?陈道明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说没事,别紧张,我开个玩笑而已。他呃,然后又嗯,好像才回过来一点意思。但他没想到外面的人这么看他那段混乱的历史。没想到你结婚,他又接着说,很多人都没想。你怎么就这么结了呀?他问。本来准备好一套词放在这时候用,像他拍记忆的证明就认识她,还是师妹,怎样追求又怎么一起决定,但问题是,不很诚实,何况对的是陈道明。所以他还是,嗯,那个,因为,支支吾吾,最后放弃,直接了当地说,我不知道。那,他又问,你现在还?隐掉的部分他弄懂是什么意思,他好像也知道了陈道明是什么意思。最后他说,是。后者点了点头,他说,好,好,很好。跟我你愿不愿意?

他被给了房间的钥匙。跪在他的住所,一步步被教导着应该怎么去做。从前想要脏且快一点时,也曾跪下来吸过别人的阴茎,但不像现在,现在性好像是一种权力。有时候要等,等很久、很晚他才会来,然后他才说,有个酒局耽搁了一下,好。来吧,来试试你学的怎么样。其实也很简单,用牙叼上略宽的皮带,把它从孔里抽出来,然后递给他。但发出一声清楚的响时,他就知道他做得不对,牙磕到金属扣,却只能在一种无言的压力里继续。终于剥出那条皮带时,他的额头已经渗出薄薄的汗水,也学习了的,要像小狗对着主人似的,谦卑地叼过给他,然后才能吮吸他的阴茎。那人从他嘴里抽出自己的皮带,端详了几眼,在那凝固的几秒钟里,他的心脏极不规律地跳动,激增的心率,让他在被一条皮带的边缘,不知是训诫还是调情,轻巧而狡猾地扫过自己的颧骨、脸蛋、下颌的折线的时候,几乎萌生了逃跑的想法。

有点躲着他。好了,好了,那么紧张干嘛,我又不会打你。陈道明声音里有种被取悦到的愉快感。他的精神就为此放松了一秒,一秒,而下一秒便被空气撕出的一声裂响甩了个精光。疼是次要的,关键是要承受,然后继续。这具身体生来就是为了承受痛苦,但可以为那人的给予感激涕零。吞进那根阴茎的时候他确然是感激的,按着他喜欢的方式给他口交。先吮过一遍柱体,再一点点细细地,从根部舔,用唇舌感受每一点变化,气味、温度、质地,最后才能退出来抽动着口腔帮他吸。那时陈道明会托住他的后脑,往自己的方向推,但不会弄得很急。软胀的头部卡住他的咽喉,再往里塞他就要流泪,但裤裆那已经扭曲地鼓了起来,然后再被抽出,过多的唾液粘连成丝落下,他调整着自己跪地的姿势,两腿稍稍靠近了些,想他待会儿被温热的精液呛进喉咙的场景。

这段关系末了时陈道明给了他两根雪茄,摆在盒子里,是暗银的盒子,对他来说还是过分成熟了。尝尝,他说。以后总有机会再吸的。他终于敢笑出来,为那其中的幽默感和性隐喻。当时他还没戒烟,挑出一根,含在嘴里,润湿了一圈弧线。这回他是真想着要色情,最后还是克制了,尝了下味道又放回去,说谢谢您。陈道明给了他一个莫测高深的表情,说小朋友啊,小朋友还是玩儿小朋友应该玩儿的东西。他咂了咂其中的意思,不知道是个劝告还是个警示,但那人就这样跟他没有了交集,神秘,茫然,且无迹可寻。

有些恍似梦游的感觉,停了一段时间的性。有戏的时候过得太快,没戏的时候又好像一切都静止。唯一能确定的是,心境很是荒芜,没有什么起色。有时候也在想,想一些不该想的人,但是该不该去碰。他知道可以断了又续,聚了又散,可实在古井无波的时候,他还是终于忍不住跟他发了短信。发完之后才捂住自己的脸,看看你,看看你又做了些什么呀。

他的生活是不是一块休耕的田?所以一定要有人进来,耙开他的血肉,让他活过来才行。心慌一上午,发完那条短信,拉开门见到他的时候自己还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一瞬间有点无措。他说怎么,不欢迎我吗。他才让了让自己的身子,让他进来,看着邢佳栋换了鞋,穿上凉拖。你瘦了。他说。那人说,你也一样。四处找找,本来想坐到客厅,又想了想,拉开了他家卧室的门。坐下去的时候邢佳栋感受了一下床垫的软硬,仰着脖子看他,你是想就这么开始还是。就这么开始吧,他说,嗯,我先洗了澡,卫生间就在旁边。邢佳栋连停顿都没有,就那么从善如流地进了浴室,他才反应过来,太生疏了,之前的那么多次,没一次有这回这么文绉绉。

把衣裤都蹬掉之后他才赤裸着,有些懊悔地爬上了床,把很薄的一层被子拆开,铺到自己身上。一会儿他又把头也缩到被子里面,完全蒙住自己,感觉这样才较为安全。下午是最漫长的时候,一开始最慢,好像时间被拉长成无数个小段,一分钟分成五片,每一片又是一分钟,后来又变得很快,快得让人抓不住,就这样滑向夜晚。现在才一点。他的脑海中就全是这样的东西,等他就像在等黑暗,黑暗又不一定安全。乱七八糟。想着这些的同时,他一直在被子里重复写邢佳栋的名字,邢佳栋邢佳栋邢佳栋。被子蒙住的角度使得他的视野狭窄,睫毛扫在里层的被料上,闭上眼睛被子就会下陷一点,原来是这么轻而细微的东西支撑了被子的身体,为什么他的名字划数是二十三。他在做什么他一点都没有思绪,也许他早在联系他的时候就已经走太远了,也许在更久之前。但里面钻进来又一具温厚的躯体,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双男人的手抓住,脸蛋通红地摁在脑袋两侧,在想什么?他问。那人背顶着被子,支撑出两人的空间。你。他很诚恳地说。想你。

想我为什么不来找我?邢佳栋说。我不知道。他答。他感觉自己不能再和他对视,好像会暴露出来什么别的东西。我不敢碰跟你有关的东西,他的脸向两侧贴着,盯着看自己头的两边被按住的手回避这个问题,你有妻子,你有张译,你有好多好多东西。所以现在我都没有了,你才肯找我,是不是?我。他说了一个词就闭嘴了。因为是,真的是这样,所以才找他,跟他上床。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邢佳栋叹了一句,身子放下来跟他接吻,连点谎都不会撒。

其实想说谎也可以,但觉得不公平。被亲吻的时候,眼前似乎透过淡牛奶一样的光,像曾经在伊犁河谷那窒息之前望着眼前的那片朦胧的白色的太阳。一直以来都是旱,他像一个行走沙漠许久的旅人,突然嘴对嘴喂哺了一整个雨林的湿润水分——是太过梦幻,以至于不能当真。在这方面他有天然的醒觉性。他没有梦可做。舌头推来阻去,他攀上邢佳栋的腰肢,而试探间抵着自己会阴滑来滑去的那个好温又好硬。就好温又好硬,脖子拉长了让这陌生又熟悉的东西抵进去。想起好几年前跟他上床,捅得自己要昏过去的也是这根东西。不能怎么办,做爱是一种受限的自由,掩盖了他们都具有的残暴的本性。

摇曳的、闪烁的、忽隐忽现的,他的生活。后来又跟一些导演上床,有名的、没名的,他们在戏里折磨他,他在现实中用他们来折磨自己。也没有变得更干净,无论是谁,好像从决定操还是不操的那一瞬间,他们的结局就已经安排好,其他的也不能怎么再改动。应该是从最开始就开始倾斜,之后想要补正回来,却陷进一个又一个漩涡。可以这样说,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大面积的谎言,黄渤拿着相机要拍他,在镜头后面说你笑一笑,笑一笑。他对着镜头笑了一下,黄渤看着显示屏里的他说,啊,真好,好难得看到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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