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反应偏差

2019-11-27

“也许它根本当凡人是个笑话”

一开始是因为这个字。操。

操!操!操你妈的。你他妈有病吧,我出去被谁干了?操,滚,你滚啊。一把把桌上的东西都往门上砸。叮当作响,不知道碎了几个杯子,瓷杯倒是结实,在地上磕碰了几下又滚回到盛宇身边,他又有破坏一切的欲望了,胸口腾升起来的是愤怒,但又无力而虚弱——他怎么能那么想他。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如果他一出去就是去给人送逼的话。即使是真的和朋友喝个烂醉他也还是想着他一个人呆在家里会不会很寂寞,他即使到那个时候都还想着他。他竭尽全力地,冷静地说了一句,滚。但男友还在那,还在门口,盛宇有种深深遭到了背叛的感觉。好吧,操我的,操,他看到自己出去采风时装好、塞好的拉杆箱,还没来得及拆开,他知道那里有衣服,有鞋,有所有能用的东西,盛宇说,你让开吧,我走。我走总可以了。他的眼眶通红一片,搞得像发作的不是他一样。

这不是他们争吵时动手的第一次了。上一次卧室玻璃被盛宇踹碎了,砸到楼底下,茶色的玻璃蹦得噼里啪啦。老式房的玻璃都薄。踹塌的时候差点没把盛宇折下去。一个大口。男友看到心都跟着他一起坠下去,失重好几秒才喘息着把他拉回来。一楼的住户吓得找上门,男友应付过去了,对不起,对不起,窗户老化了,对不起啊。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掉下去的。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不起吓着你们了。盛宇在屋里哭,男友一下子就没脾气了。对不起,盛宇眼皮薄又红的,眼眶湿肿得,蹲在地上望着他,我也老化了,我也老化了…我吓着你了。没有,男友说,没吓到,你乖乖的,你乖乖的就好,我不和你吵架了。还有很多次他只哭,哭着说自己想死,想死,死了就好了。哭得男友心烦拽起来把盛宇推进洗手间给他冲脸,冷冰冰的水让盛宇清醒了,鼻音浓重,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对不起啊。你痛苦吗,盛宇,男友问他,那模糊而轻地在狭小的浴室里回荡。盛宇不会撒谎,水从他脸庞上滑下来,一滴,一滴,掉落在脖颈上的声音他都听得见,他感觉自己要碎了,碎成一片又一片,嗯…声音很小,可是,他急忙又说,可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啊,我想跟你在一起。你快要折磨死你自己了。男友那么说,用毛巾擦了擦盛宇的脸,盛宇小心翼翼地啄了啄他的虎口,男友没有移开,他又往上亲到手腕,直到亲到唇。男友把自己脚边的瓶瓶罐罐踢开,还有他给盛宇买过的两只玩具熊。不对,是盛宇一只,自己一只。他声音里有盛宇没有从听过的冷漠和坚硬的部分。男友说,你得跟我走了。

盛宇从进病区的时候就很乖。护士问,是自愿进来的吗?他说是,是我自愿的。他看见护士在录入信息时,自愿非自愿标了不同的颜色。挺配合,护士对旁边的护士说,不用叫医生打安定了。这样真的会好吗?他想。这个医院,这个病区,这个病房。所有的一切。他彻底被隔离了。

每天吃药,吃三遍,两周一抽血,一次抽七管,胳膊青肿一片。一周一次探视,两次洗澡,检查:心电图、身高、体重。加药,换药,加药,不断的问询,护士拿来一个小药袋,碳酸锂会手抖,喹硫平会困得想死,中午睡醒会测血压,一个病房十个人。开始都要在特区,乖乖表现就可以调到普通病房,普通病房离出去不远。其实跟初高中宿舍差不多——盛宇想,但呆在里面就只想出去——也像监狱。监狱片里都这么演。进新人会防备,也会有人热情问,怎么进来的呀?什么病症?做什么工作?还是学生啊,把餐盘里好吃的拨给他们就会得到好感。如果想要的话盛宇可以随时跟他们打成一片——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在没人的地方哭。不能哭在明面是被护士看到会找医生加药,情绪不稳定,他们说,如果崩溃大闹的话还会上束缚带。束缚带好紧,一戴要戴至少一整天,盛宇在隔壁床被护士按住绑带子那人挣扎踹床的时候有被吓到过,那好可怕,上厕所都不可以,要盆接。虽然窗户只能打开一个小口,什么尖锐的物品也带不进去,但求死的方法也有很多种。送来的书里有光盘,掰碎了吞下去,沐浴露喝到一定程度也可以死人,每天都有人在叫、在哭、在崩溃。病区有讲双向单向精神分裂的讲座,每个新患者进来都要听这些,几个人坐在会议室,ppt播着,情绪高低的曲线、表征、用药、怎么预防复发,分享经历,什么乱七八糟的性侵、骗局、事业打击,像电影里常有的那种AA协会。原来这些都是真的,怎么都成真了呢?盛宇看着医生来回切换幻灯片的嘴巴的开合,其中有什么韵律。求求你了,让我出去吧。盛宇在讲座结束后又回到了那个压抑、呆钝、刻板的病区,等着门开去餐桌吃饭。我不想治好了。

什么是人?探视的时候男友来看他,他一见到他的面就哭了。哭被护士发现要送回病房。他在一小时的探视时间里只见了他五分钟,回去的时候很羞耻,他还没好吧,他还没好,所以他又不能出去了。后来一次就学乖,探视的时候男友去肯德基买了冰激凌,喂他吃冰淇凌时也会小口舔,对他甜甜笑,保证自己以后不会乱哭乱把东西往他身上扔,不会负气跑出去失踪两三天。他小声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呢?男友揉揉他的脑袋,说,我说了不算呀,要看医生怎么讲。每天只有查房的时候能见到医生,他想尽量听话点,符合所有规定,查房的时候叫住医生,问自己快好了,可不可以出院,医生只是耐心地笑说,你什么时候不问我出去的事情就可以出去咯。好像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追逐自己的厄运。无力,不安。能怎么办?所有的愿望都微弱、平静而持久,等着它一一破灭。病区有自由活动的时间,在同楼层的活动室,盛宇后来要到一支笔,每天写写画画,哼哼歌词,好像也能消度一些时光,倒是还写出几首还不错的,可是又加药的时候咬着牙把纸给揉皱撕碎扔了,差点要摔了一切,操你妈的操,手抖个不行。可以打电话的时候,打给男友没人接,又不知道打给谁,把一分钟的限制时间耗光,后来就不打了。只有每天没有灵魂地给自己写信,写得最多的,别发作了别发作了别发作了别发作了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每天都想哭而每天都忍住。做所有的乖孩子,强迫自己的嘴挤出微笑,并迅速消瘦下去。饭一盒一盒的倒,只吃一点东西,半夜胃痛却找护士要药也要不到,因为医院除了基础药和精神类药物不能开他想吃的那些。于是盛宇躺在床上,想着过去的事。想到好久之前有个很好看的小学弟喜欢他,好像叫,唔,最后一个字是聪吗?想跟他表白,他揉揉那小孩儿刺生生的头发,看着他认真的眼,微笑着说我已经有男朋友啦,不知道那个小学弟现在在哪里呢?医生问盛宇:今天感觉怎么样呢?他说:很好,很好。主任也来看他,说比起刚入院的心情,还会焦躁和不安吗?还会想要轻生吗?盛宇说:没有,没有,不会了。医生说:你快要出院啦,先抽个血,明天有人会来看你哦。盛宇轻轻说,知道啦。怕把这个漂亮的肥皂泡戳破。明天吗?明天吗?真的吗?他晚上吃完药熄灯后蒙着被子痛哭。

第二天盛宇平平静静地见男友,问什么答什么,态度很好,有种终于耗到头了的疲累和强忍。末了问自己能不能听歌呢?好久没听了。男友分他一支耳机,他选了首很老的歌,《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最开始就是男友在ktv点了这首歌,唱得很温柔,后来在别的一帮人唱歌玩牌掷骰子的嘈杂中,跟他表白的。其实很俗套,他们坐到一起,他又给他清唱了他刚唱过的,看着他。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那时候男友还不是男友,ktv包厢的的士高球还在转,一片一片亮片打在盛宇的脸上,闪出几道艳色的光,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会让无尽的夜陪我度过… 盛宇脸红了,他总是很容易害羞,也总是容易被人打动,他的心已经跳得很快了。男友说,你知道这首歌的专辑叫什么吗?盛宇问,是什么呢?《心爱妹妹的眼睛》。心爱妹妹的眼睛,男友又重复了一遍,深深地看着他。他说,我可以一直唱给你听。

一曲听完,只有四分半。四分半的歌他记了快五年。男友说,我准备接你回去啦。你等两天,有手续要办…哦,对了,你想穿什么衣服?盛宇捏了捏自己病服的衣角,低下头,说,你帮我挑吧,我都可以。

出去的时候天很晴,外面的阳光刺得盛宇眼里又要流泪。可是又怕男友觉得自己又哭,再把自己送进去,硬是忍住了。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又怎会让无尽的夜陪我度过… 盛宇想,那首歌。你如果真的在乎我。并不是爱支持我活着,蚕食我的生活,不是这样的。盛宇突然觉得很难过。他还是很想死,可是他再也不能表现得想死,他再也不能任性了。任性=发病,他一旦被确诊就永远是病人,永远要被看住。他不想被看住了。突然脑海里有一个旋律,他哼起来,好像就是他扔进垃圾桶里的那几首歌之一,他哼着,哼着,觉得自己像只鸟,要飞过整片蓝色的天。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