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船

2019-08-28

在他尚且有仇恨、感动或是痛苦的感知的时候,他还正当年轻,23岁,不算是迟的年纪。在他又进北京电影学院的时候,天气还算晴,那时候他还没有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但仍有无限的动机去趋向这一点,所以他又开始跟搭档排话剧。有些心不在焉,他承认,有时候他看到了别样的生活,新鲜、刺激,却仍旧选择一开始的老路走,这不应该把它归因为执拗。他似乎感受到了自己对于世界的漠然,在内心深处,像一场雪盖住了原本不同的印痕,但习惯是这样,他不会选择更加偏离的那条。就像他习惯于接受倾慕,但鲜少追求人。这其中含有脆弱之处,他承认,但事情在当时似乎还处于可控的范围,他上课、下课、排练、玩儿、休息、然后毕业,进话剧院,符合一切正常的轨迹。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目的打了那个电话给段龙,当时他还叫段龙,这是他想不明白的一点,他远比四年前的自己成熟。但人最好按生活的实际而不是想象的样子生活,他后来想,也许当时他应该忍受,而不是对此予以反驳,但回头路走过一次,似乎没有再对他伸出援手。

他提前到了路口见到段龙的时候,他还在边骑着自行车边抽烟,烟就在他嘴里用了些力地叼着,长的、冒着火星的烟烬快烧到胳膊了才腾出一只手下来掸。他在掸完烟之后瞥了坐到路边的自己一眼,然后两只脚支了下来,含住了烟嘴。“去哪儿。”他问。那时候有阵风,风吹动了段龙眼前的刘海儿,烟尖里的亮光似乎在他幽暗的眼底忽隐忽现。“就在前边,”他模糊地指了指那餐馆,“我带你去。”然后拍拍屁股起了身。这是最糟糕的事情,他在站起来的那一刻感到心脏传来的麻意,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爱情。

——而没有比坠入爱河更痛苦的事,他在那之前就领会到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就抹煞了这种可能性。他跟张译相识的过程跟段奕宏相似,也是突然被引见了一个演员,当时他还没有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已经与那人密切地黏连在一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沉沦。和他在一起像斑驳灼目的乌托邦,说得更清楚些,跟张译,有幻想里能得到的大部分。相似的兴趣,比较随和的个性,较为默契的幽默感,以及性节奏的协调,能安于生活本身。但这生活多么不真实啊,是不是?好像太契合的灵魂就只剩静寂,而静寂宣告着终止,抑制了多余用来存放疯狂的力气,理智会把这道弧过快地推向终点。如果只有永昼。

他没有刻意隐瞒一些,他想段奕宏也没有刻意隐瞒,可那人只是接受,不去回应。是什么阻塞了一颗心通向另一颗心?他问过张译这个问题。自尊,张译的回答是。他原本想的是自怜。也差不大多。他回忆着自己与段奕宏所有故意的错过,每一场生疏,那人肩并肩的靠近,几次探看,和他搭在自己腿上而自己未曾搭回去的手。话里绕来绕去,玄之又玄,说他跳脱三界,他不过在不断回避。后来段奕宏退居事外,目光能看透他似的观察着他或他们,若有所思,或者他干脆什么都没思。他不知道。跟人睡觉就是一点意义都没有,那为什么还要上床。看来的确是他觉悟太浅,读那些经也没参透。但他的唇触过张译的颈,每一寸细腻、光滑、温热的血肉,不甚清醒,或是故意昏乱,鼻腔嗅上有些苦涩的咸。有如蚁噬,扫过些痒,那人抱紧他,手掌从上到下再从下往上地抚摸、安抚,双腿缠上他的腰轻轻蹭。腔道包纳着他的重量,微微收缩、蠕动着,显出一点依恋的意思,张译在顶弄的间隙偶尔流泻出几声低哑含混的呻吟。“这个力度行不行?”“行,啊,老邢,再重点。”如果痛就慢些。他们没有特别快的性爱,跟他做爱也不会想到第三个人,情欲像身体里的海浪,波动起来,一层层推高,往里抽插,往上融化,柔软、黏湿,灼热、绵紧。有什么一滴滴地落下来,他们是这样的高潮,所有可能的爱都白白流淌个干净。

相拥到一起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地表上熠熠生辉的光。他和张译从开始到结束都好像是借来的日子,而借来的烟总是很快就抽完,这并不代表另一个人被隔离在他们的生活之外,现实中,他们不那么遥远,他们三个甚至过分贴近——不算什么好事,一举一动像孪生间看一眼就心照不宣。有时候他觉得段奕宏很是支持他们,欣赏他们的默契和贴近,并默默祝愿,可有时又是在隔岸观火,立场不明。但那人总是一个相对安静的人,只是就那么看戏似的看着他们。没有那么多天台可供他们两个过过烟瘾,但一次借火时段奕宏问他以后打算跟张译怎么办,他说不怎么办,欣结婚,我也结婚,不能怎么办。风把烟吹走了一半,段奕宏裹着剩下半颗,克制地吸吮。是啊,是,不一起拍戏就不能怎么办,然后又意外狡黠地瞧过去旁边那人,只是好在我还没结婚,不是吗?围城外的看着围城里面。这是他似有若无的靠近和确凿抽离的证据之一,让他心头刮起不该刮起的毛躁同时又彻底无望,因为他关心的不是自己,他爱的也不是他们。非要个比喻,每个那人的疑似接近都等价于兵荒马乱。他为了不让那人爱他先去爱了另一个人,又在和另一个人的关系里渴望他能多看看自己。归根到底,他委实青莽、懦弱,依旧回到年轻时他见段龙的第一面,一段无疾而终的单恋的原因大部分都归咎于他自己把自己的逼良为娼。

有段时间段奕宏正从他的生活中淡去,他也真的淡去,不知道算不算是相互的,但最后不可避免是他们又合作。这时那人已经结婚五年,他离婚许久,没把他们拉得更近,或者说还是在不停地退后。这时候他能理解自己了么,他在想,因为爱击毙了我,所以到哪都是坟墓,不畏婚姻。你不适合谈心,段奕宏说,看着他身上的特效化妆一片片剥落,他这可是全身都烧化了,纵使他们相识了这么些个年头,也不必如此直接。或许是因为你也没有跟我谈过?段奕宏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你不适合谈心。你不说,我得猜很久,你说了,我要猜更久。你戒烟了么?什么,这问题转换倒让他措手不及,哦,嘶,假皮扯得过快了,化妆师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不差太多就能卸全了,他摆摆手示意那人继续,戒了,你呢?他没回答这个,只抛出另一个问题,你戒得痛苦么?小他一岁的男人像小孩子一样认真地看着他,带着纯然的好奇。他开始寻思这句话的意思,是想评估一下戒瘾体验?还行吧,还行,他答。好,好的,他这句已很柔和,段奕宏想让人舒适的时候大概所有人都能讫情尽意,而下句就更显温柔和顺,那你戒没戒掉我呢?

他先猛地转向还差最后一点完工的,还在蹲着卸膝盖上疤的化妆师,然后才又看向段奕宏。这先后反应让那人勾起了嘴角,仿佛已将什么了然于心,我不问了,段奕宏从他原本倚着的化妆台跳下来,朝着在自己下方还埋着脑袋,并在她抬起来之前薛定谔耳背的化妆师点了点下巴,看向他的眼光里流转出来的是广纳的原谅,我先走啦。化妆间只剩两人的静寂,然后又剩一人。年轻的女士谨慎地留下一句邢老师再见。灯管闪闪烁烁,摇曳的白光打在身上,在他剥离了道具和伪饰,终于裸露出来后,他所有的皮肤都开始清醒地灼烧。

活该。而段奕宏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一个词,白河夜船,他睡得太熟,睡得不省人事,就像那个客串角色,在那人的电影里戏份太短。不,不是这样,他是他的电影,只是从一开始他转身相背时,段奕宏就不想入戏,只想看。观赏意味十足,也有几次等待,未必全出于善意,但他一直往错误的方向上狂奔。会有人在每一个选项上选错如果他把自己真正想要的石沉大海,直到它真的石沉大海。“我不愿意看见它一点点凋落”,一直以来他都是自弃的天才,如果没有张译,也有他的妻子,他的未婚妻,他对自己训诫的信仰,他其他的男人女人。他在再婚婚礼的前一天给段奕宏打电话,坐到椅子上玩给不太多的宾客准备的几盒香烟,方盒在自己手里磕磕转转。“你对我还有没有欲望?”“什么意思。”对面问。他拆出一枝擦亮火机,那响动他想也会传到对面,“跟我上床吧,今天。”电话那头传来了几声低沉的笑,听起来有些调情般的慵懒味道,不甚斯文。“邢先生,现在说要操我是不是有点儿晚?”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还没暗,“我还是有瘾,”他说,将自己明天要系的领结又往上紧了紧,这套西服熨贴地穿到他身上,桎梏着他的声音像一根拉紧的弦,他含了一口,往里吸,然后吐,鼻腔和口腔又染成一样的熟悉的烟草味,或许还带着些酒气,很多的酒气,来自这不知何时传来的婚前单身派对陋习,他已经醉过两次,从窗外向下看,跳下去,准新娘今晚不会来这。“我还是有瘾,“他说,”过来跟我一起吧,我知道你也没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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