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河

2019-02-12

那段时间他经常发烧,脸颊和嘴唇都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红,似乎肚子里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要把他的生命抽干。

我们似乎是不愿意去他家的。如果要说实在话,我们并不以跟他做爱为乐趣。但这种对他道德上的贬损并不能抑制我们对他不正常的性欲。他那条热而粘软的裂缝像他一看就会使人性冷却的居室——两幅墨兰图,散落在各处柜子上落灰的书本,缝隙间的黑胶碟,一张晃起来整栋楼都会响的床和总是在煲中药的锅炉——一样,以一种矛盾而荒谬的形式搁置在我们脑海,被时不时向他瞥去目光所能触及的湿润厚重的嘴唇,以及同样湿润厚重的、每丝脉络都饱盛过一个雨季雨水的腐烂树叶似的黑郁眼睛触发,在一些特殊的阴云笼罩、希望渺茫的时刻,为我们回赠几缕困惑的聊胜于无的慰藉。

我们没有那么喜欢他,也没有那么讨厌。唐老师周身萦绕了一种既充满活力又显得死气沉沉的气息,这种气息做作到可鄙。如同他一个已婚的老男人还要跑出去跟人偷欢,在ktv酒吧泡女子男子或在学校里勾扯男女学生们,哦当然还有我们这群同事和不知他在哪儿钓上的上层人物,是一种愚蠢不堪的垂死挣扎,以对抗无法反抗的衰颓、落寞和孤离的命运。做爱不能救任何人,即使能救的话也绝不是他,当然也不会是我们。做爱就只是做爱而已。

就事论事来说,跟唐老师的性交就像溺进内河,味道阴秽,水体粘稠,戳弄之间发出的水响也并不清澈。但要窒息而死之前,你总能得到一星半点的高潮之感,这种恐怖的战栗先在眼后一点点炸开,然后猛烈地穿透全身,像兀然盖过头的湍急河水,以洋溢的冰冷浇向四肢百骸。它让人在恶心的快慰中醒觉自己的卑鄙与无耻,在尚未清醒时就去后悔和反思,其险恶甚至超过了唐老师和他睡过的男女的总和。

但这并不令人幻灭,因为我们确实是很不堪的。我们两个一起上他,或者三个、四个,并将他的房门大敞。当然,我们不会将自己的声音暴露出去,那样太蠢,我们还要过正常生活,只会有粘稠的、激热的啪啪声响,与他沉溺在剧烈痛苦与快感中的淫磁叫床传出这道门外。旖旎的想象不会因为画面的缺失而削弱它的力度,反倒是遮掩的屈辱强迫人们进入到这场合奸之中。不甘不愿,却又兴奋躁动。胭脂坪良善而保守的居民会不会为这个无耻的大学教师臊红脸颊呢?或许,他承担了报春使者的角色,其作用跟终日发情的母狗差不多。一方面被妻子阿婆骂作不知廉耻,一方面又为丈夫们的重振雄风添了把火。他风评坏得很了,却还是有大把的男女学生趋之若鹜,我们想,这不过是因为他尚有几分姿色,并且阴茎还没给人用坏、逼还没被操烂罢了。

不过,从另一种角度来审视唐老师,我们上述的评价则显得有失偏颇。他作为一名性欲的载体,也可以说是无所作为而纯洁无辜的。毕竟几乎都是别人投身于他,管不住下身的男女被自我的阴郁和狂热所困扰,对他产生卑鄙的渴望,乌泱泱如飞蛾扑火。就我们的观察来看,他所谓勾搭人的手段不过是弓着身子坐进配了张圆桌的椅子,并将下巴搁进手掌,用隔了副眼镜的眼睛凝视他们静静抽烟罢了——这显然是构不成什么危害的。

他营造出一个纤长、病弱的苦闷形象,唯有性爱能将他从这乏味的日子里解救分毫,这形象自然是很成功的,因为他的确纤长、苦闷、郁结,不过,那股总能从唐老师身上闻见的中药味儿与他得了什么病没什么关系,只是为了调养他被过多性爱搞坏了的身子。就因如此,我们大概没有一个人敢摘了套搞他。换一句话来说,唐老师的第一次孕吐来得非常突然。

当时我们还在床上被他窄润的腔穴裹住阴茎上上下下地骑,他反倒把自己弄得干呕没法继续。苍白着脸的唐老师裸着两条细腿,从我们的阴茎上爬下来,一瘸一拐地去洗手间。他一步步迈得实在纤细可怜,却也没有一个人帮扶一把,我们个个面面相觑。最后有人问,还搞么。还搞个屁。我们最后在洗手间里用鸡巴堵他的嘴,他抽噎的样子可怜得让人生厌,但唇瓣被肉茎持续的摩擦搞得很是艳丽。我们终归是亲了一下他的嘴唇才离开,为他这副狼狈的样子留一点儿怜悯。

那段时间他经常发烧,脸颊和嘴唇都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红,似乎肚子里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要把他的生命抽干。我们觉得他快死了,但没有一个人给他的妻子打电话。他的门依旧对学生敞开,给他们放黑胶碟再带他们上床——他这样更美了。我们每一次的做爱都在杀死他 ,合谋把他和他肚子里的秘密一起埋葬——那孩子是谁的呢?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原来他还可以怀孕,这使得我们与他之前的性交都变了味儿。然而无论是谁,唐老师只会在他成为一个母亲之前死掉。他身体本弱得很,又被他自己糟蹋得更烂——阴茎在他的腔穴里戳来顶去,他愈发被我们颠簸得想要呕吐,我们就愈发在这性事中获得十分的满足。他肚子里的生命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与每一个同他做爱的人缔结在一起,其本质是荒谬与粗俗。这种荒谬和粗俗曾使得我们对他愤恨,而事到如今我们已放弃了这种幼稚的愚蠢,只期待他死神或者阎王赶快带走。我们觉得他将会在一张床上——那张单薄简陋的,一操起来就会满楼晃的床上难产。肚皮高高隆起、下身开裂。裂开如无花果,如石榴,碎成一块一块的肉,其汁液必定浓稠、深红,血会流一床——我们对他的死有最恶毒的想象。

我们用到想象一词,意味着事实并不是这样。在我们觉得他即将要被干流产的那个傍晚,一个男人闯进了卧室拨开我们,用黑色的薄呢大衣包住了尚在虚喘的唐老师,在他额顶刻上一个清浅的吻——后来我们才觉察到这个吻的冷淡、迫人以及高高在上的恩惠之感,这也许意味着唐老师之后的日子将并不幸福。不过仅在当时,我们只看到唐老师乖顺地缩进那男人的怀里,黑色遮盖住的身躯终于退却了惑人的情欲,变得如同一位怀了身孕的女性。这具几近死去的躯体仿佛经过一吻便重新焕发了生机,到现在还叫我们胃里像滚过痉挛一般难受得不能自已。我们迫切渴望他当场死、当场死去,甚至没有一个人去拦阻那男人把他抱进车,轿车平稳地驶过巷尾,我们还在说服自己,他死了,别去看,唐老师已经在我们面前惨烈地死去。

后来有人说,那天把唐老师的带走的那个男人我看着面熟,想了想,不是那个很有名的作协主席么,最近才上任,姓陈,级别很高的。我们闲话道,也不知他俩怎么搞到一起的。可能是在某次会议上认识的吧,那人说。不过,这陈主席看上去也不像是作风有问题啊。唐老师不是还有个外地读书的妻子,怎么给他怀孩子了呢?

——自此,我们的生活里再没了唐老师这个人。不过,我们似乎也是不大愿意去他家的。要说实话的话,我们并不以跟他做爱为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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