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线

2018-12-27

寒枝上落着一种黑色的鸟儿。

每到这个季节,夜晚的时间便吞没了白天,人们开始停转,大把的时间只用来呆滞与空耗,寒冷而干燥的北京的冬天。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入定与冬眠。X的朋友在晚上会踩一辆自行车自蓟门桥往东南方骑行。他们骑得不快,但凌晨起来的寒风依旧会穿过头发穿过耳朵,穿过北海公园后海西单长安街再沿原路回到电影学院。X的朋友招呼过他,一起吗?街上都没人。X习惯性地摇了摇头,你们去吧。穿厚点儿,这么冷的天。

好吧,但下次你一定要来看看。X点点头,目送着他们骑过学校大门,车辙留下几道不深不浅的印儿。X想,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恩赐。他们做的事情不是想要留下什么,而是在告别,而他不是很喜欢告别。他们这一届快毕业了,这是呆在学校里的最后一个冬天。

一切都带了股怅然的意味。迷茫、漫无目的和困顿。X拢起被子,朝下铺靠窗的玻璃上吹了一口,白茫茫的汽浮上来,眼前就什么也没有了。X以这种方式隔绝世界,他愿钻进被窝里一辈子冬眠。

但是新年依旧是新年。就像无论怎么把自己封住,该走的时针依旧会走,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意愿停留。X被同学拉去一起过元旦夜,学校不让放烟花,建筑太老旧了怕容易着火出事故,但旁边的几个小区都传来了热热闹闹的欢呼声,X就被他们捎着一起蹬了单车。路还是那一条路,只不过有人跳进水里,冻得得得瑟瑟,最后只好用女孩子们的围巾擦干。领头的钻进店里买了一大袋食物蜡烛和烟花烟火棒之类的东西,他们骑进路过的小区,在天台上放烟火、吃东西、聊天、放黄色的蓝色的烟雾罐。

X放了一个花之后就靠着栏杆抽烟,他一贯喜欢静一点儿的地方,宿舍就很好,宿舍永远也没过节的气氛。

当时D正在下面打电话,他也只是随便地往上一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当时烟雾正散的差不多,天台上有几颗亮光,似乎是烟火棒。学生们来玩儿的吧。他想,又很顺从地接起电话里那方的质询,嘴里衔过一支烟。

到年关了账目都得核清楚,该问的不该问的都来找D,即使这都元旦了。但他很是耐心地解释着,哪笔帐对的是哪笔。哥哥负责把生意敲定,他更繁琐细致些,找银行私募投资融钱。他松了松自己的领带,把烟灰往地下掸了掸。

D又往楼上看,这回他看到了一个靠在天台栏杆上的人,一个挺好看的男孩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留着略长的头发,戴个眼镜,瞧起来有些忧郁。手里夹着一枝烟,像电影里的景,烟快要燃尽。不高兴吗?D想,他答着电话看他,有时候人越多确实是会越孤独的。

一些模糊的、闪光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了。每一枝只剩最后一豆红亮的烟、每一片视网膜留下来的残缺的幻影,就那样被他含在嘴里——牙齿合紧、往里一吸,滤过喉咙、鼻腔,然后吐气。

所有残留的热在空中挣动了一下,然后安静地寂灭。

D有些为那样的场景着迷。

他自己的烟几乎烧了手,感到烫了才把烟头扔掉。他很羡慕他,他的时间还是自己的,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挥霍。D却很早之前就被家里剥离了这种浪费的自由了。

X的朋友在后面哧哧笑着说X有一种孤独造成的忧郁。X说什么啊,闹腾够了就开始说疯话,回去吧,回去睡觉。他声音里沉沉闷闷的,忧郁青年啊。朋友们继续调笑。X不理他们,摆摆手,先从外面的防火梯下去了。

X到下面的时候他们还在折腾,收拾给人天台上弄得乱糟糟的一堆破烂儿、纸屑棍棍还得一段时间。一只小狗呜呜地叫,窝进X的鞋边。不脏,也不像是流浪狗,主人应当是很细心地每天洗了,不懂为什么出现到这儿。他有点儿疑惑地蹲着摸了它几下,才听到有皮鞋落在地上的声音。您家里的?X说,他没站起来,所以只是抬头望了望上面。一望才发现这小狗的主人竟意外的年轻,不是他想象中四五十岁的样子,养只狗,悠悠闲闲的。啊,我哥哥的。他最近忙,我带几天。那男人答复。X察觉他声音也很年轻,但是挺慢的,慢条斯理,文文雅雅的,给人感觉挺舒服。那还给你。X说。他不大会跟人聊天,即使挺舒服,多说几句也让他不习惯。那男人反倒蹲了下来,摸了摸小狗脑袋,我看它挺喜欢你的,他接着说,我不大会养狗,它跟我也不亲。X不知道怎么答话,也不大会表达。不过男人似乎没受这些影响,转又问他,附近哪所学校的?我刚刚看你们在天台上玩儿。他呼噜那狗,有一搭没一搭,反倒往X那儿蹭得越来越紧,X有点尴尬地接话,电影学院。又说,我这可能是刚刚在上面吃了一点儿火腿肠,身上沾了点儿肉味,狗闻到就粘过来了。

男人便把那只狗儿抱起来,狗在他怀里拱了拱,然后钻进他西装外套里面。他们两个一起站起来,X蹲的时间有点久,脚有点发麻,他稍微跺了跺,往手里呵呵气,想稍微回个暖。男人揣着那只狗,问他要抽个烟么。X回头看了看,他们那帮人已经下来了几个。不了,我们得走了。没事儿。他的声调还是很温雅,垂下的睫毛纤长,应该会挺上镜,X的脑袋里莫名地冒出这个想法。他带着眼镜,所以看得 比往常要更清。

没什么话X就往他同学那边走,待会儿还得骑回学校,他心头被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占着,几乎都没听到那人说,你住宿舍习惯吗?我的地方就在斜对角那栋,就我一个人。你可以搬来住,不收钱的。

X又走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他转回身,声音里有些无力的意思,说真的啊。你是想找个人陪你还是怎么着?

抱着小狗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X说我不是那种出来…那个的。男人说我知道,我只想你住的舒服点儿。你什么时候来,来几天都行。他颠了颠怀里的小东西,小狗儿还有几天我就送回去了,屋里挺空的,我哥是把他原来住的地方让给我了,挺大,我还不大习惯。

大冷天里还穿着单薄西装的男人两步并作一步,给X的外套里塞了一张名片。X跟同学一起骑着单车离开这儿的时候,天上正好开始飘雪。一片一片的,凉凉的,飘落到X的睫毛和他的鼻尖,X倒不出手来擦,只能等它化开。

X翻进被子里,他冷得身体僵直,眼镜还没脱,嘴就朝着上面呼气,想让自己暖暖,只是没暖到多少,两只镜片上白气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二十分钟之后X直直陷入了睡眠。

宿舍住着是不那么舒服的,暖气不足,后半夜就开始泛着冷,洗澡也得拎着东西走大半个校园才有浴室可以用。人总愿意让自己更舒服点儿,这没什么过错。几天后他从床下面抽出了之前穿的那件外套,照着上面的电话给D发了条短信,意思是什么时候方便他去,D说都行,你没有课了吧,我开车接你。

X在车里说他快毕业了。毕业以后想去哪儿呢,D问。话剧团吧,好像那边意愿强一点儿。不是电影学院吗?那电影呢?表演都是通的,现在还没合适导演愿意要,这种事儿也强求不来,还是话剧团那边稳定一点儿。D停了车,将他的一床被子和枕头往楼上送,X拿别的零碎东西。收拾完X坐到软质的沙发上,看了一圈儿想这房子的确是挺大的,一个人住确实不会太习惯。D去厨房把热好的水拿出来泡了茶推给X,X闻了一闻,是挺好的小种。

X吹着茶汤说那你是做些什么的呢? D说,爸爸做生意的,进出口,什么都做一点吧,我哥也是,我就帮帮他们。他说得很腼腆,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光鲜的事,复又说,啊,我是不是太唐突了。如果有什么不习惯请跟我说,我还没跟别人一起住过。

那大学呢?或者初高中,也没跟人一起住过吗?X嘬了一口热茶,白气蒸到他的眼镜上,他把眼镜摘了下来,搁在茶几上,露出没有被镜片挡住的一双眼睛。X的睫毛上也沾了一点儿水汽,湿乎乎的,他眨了眨,才觉得没那么黏。D却似乎愣住了。X有些疑惑,说,不像吗?其实好些人说我摘了眼镜跟戴上不像的。没有。挺像的。D笑了一下,给X续满,又回答他先前提的问,我大学入学几个星期就退学了,家里面当时有事儿,要我帮忙,我就没有去上。

X不记床,他那天晚上睡得不错,居民楼的供暖设施比学校好得多,如果有早课,他和学校离得挺近,骑车也赶得回去,所以一切都还凑活。

D通常会在九、十点钟回到家里,他说话也是一个温吞吞的腔调,跟人说些资金对冲汇率波动的事情,他回来也是打着领带,腰间的西装纽扣系得很紧,勒出细韧的腰型。 他一手挂着电话,一手去烧水壶的水,水烧开了会有拔尖的汽声,听起来不那么悦耳,也没那么烦,维持在一种边缘的程度。X从卧室里出来,想解个手,这种屋子的构造一般卫生间都在外面,D听见了他趿拖鞋的声,对他做了个抱歉的嘴型,X挥挥手,没事儿,我没睡。

X还往公寓里提了一台录音机,录音机也是播放器,他在D不在的时候听歌。 课有时候一天也没一节,他又不是特别愿意出门,就可以窝在公寓里一天。D家里其实也有音乐,小野丽莎之类的黑胶爵士碟。X不是特别喜欢。

X后来有一天才知道D比他还小了一岁。他十点多钟出来想倒杯热水的时候D还在讲电话。X的手机几乎都可以算得上是摆设了,他不常用,但D的明显不是。只这回他听到了哥哥还有父亲这几个字,跟通常的生意电话都不大一样,他声音里有股沮丧的意味。X拿了一杯水走过去的时候,正好他们的对话到了尾声,再坚持一段时间,他听得有个男人说道,声音威严,不容回绝,嗯,D挂断电话的声音里藏着软绵的鼻音。他抬起头,看了看上方的X,这可能是X第一次看见那男人眼圈泛红的样子,里面的东西甚至还藏着破碎的边线。他看了一会儿X,和X手中的水杯,沉默了一会儿然而没有接。再抬头的时候D咬住了嘴唇,然后很小声地问,我可以亲你吗?

X甚至都没有什么惊讶的感觉,就像他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不回答就算是默认。D亲上X的时候X正闭着眼,其实没那么古怪,都没有他排戏的时候奇怪。D的嘴意外地很软,很轻,转着角度寻求着抚慰。他的舌头想钻进来,X就任由他舔开,D其实没有X高,这索吻的样子倒像个女孩儿。

他被摘掉眼镜被放到床上的时候也是这种漠然默许的姿态,X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反应,好像他这时候有什么反应才是不对的。而D只需要他不挣扎就好。他亲过X的睫毛,X眨了眨眼,D很腼腆地微笑了一下,说,你真好看。

X和D是在D的房间做的,都不是很疼。照X惯常的认知来说,正常人应该不会这么温柔。D后来拿了一条温毛巾给他擦干净,然后把毛巾放回去之后搂上了X,X本为这种身体接触颤了颤,但D还是没有松手,他像抱住一只玩具熊一样,很执拗地要把它揣在胸膛暖和。

那之后他们就处于一种不知道怎么描述的关系里。其实从一开始来说,他们就并不合适。D痴迷于X却不是全部的X,他或许只是喜欢X的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艳羡那种态度,似乎什么都不介意——多么自由多么年轻。可年轻不应该是X这样的。年轻躁热,不安,神经症。但X安静、沉默、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呆滞,跟X做爱也慢吞吞,大多数情况下你很难找到一种快感,甚至于出没出来也没那么重要——他不介意的时候,你也很难介意。

但不合适也没什么关系。感情本就存在很多种形式,就如同D喜爱X而X有无尽的耐心拒绝他的感情。那种耐心是源于对生活的无望,无望无想无念无欲,耐心可以把一寸时光拉得无限长。像是一只透明的塑料袋在空荡的街上飘,一时向下一时向上。似乎生活可以将X塑造成任何一种形状,D想,只是他不敢奢望自己可以拥有哪怕一种形状。

D总想起元旦那天晚上,他抬头往上看,往上看去的时候在银白的烟花间存在过一点红色的光亮,就夹在X的食指和中指第二个指节。他很喜欢那种被衬托出来的,微小的,温暖的红色的烟光。烟总是在别人那里点燃才显得更漂亮。

D和X并不经常做爱。每一次都源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动机。当时D正圈着X的腰侧躺着闭眼休息,X没有之前那么抗拒身体接触了,或许他渐渐理解自己是一只可供拥抱的玩具,而D的本性孤独,他需要这种玩具。天不是很好,不适合出去,也不适合打起精神做什么事情。过去了最忙的那阵,D不需要每天处理很多事情,而X的课程更少,有大块大块的时间空闲下来。似乎今天就可以在这种可以无限延长的静默里过去,但X在被子底下很是突兀地发了声。做吗?X问。像是积郁了很久而刚开声的雷雨,崩裂的一瞬闷隆隆的,没有一点湿润的水分。嗯。做吧。D环在X腰际的手穿进X的睡裤,拢上那只性器。它在萎靡的柔软里苏醒。下午两点到三点的时间非常没用而又非常漫长,适合做些没有必要,但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

大概一周后X又有了一个戏,女孩子找他演,他在仍旧料峭的天里点上烟,等着场务喊下次的开机。烟头上的红干巴巴的,X看了一会儿才觉出暖意来。这次买的烟不大好,他有点怅然。

想着别人吗?D问他。没有…唔,也算吧。插了一会儿,他示意D换个姿势。D被他的手握上腰,指领着躺下。X跪在在D上面,蛮漂亮的膝盖贴上D的肋骨边侧,用后方的腔穴缓慢地将D拔出来,而后又一寸寸沉回去,他现在有些熟练这回事了。X内里柔软暖和的黏膜由下自上、很工整地吮过D。润滑液沿着X的腿根落下凝成软黏的丝。温润的小口裹住的性器在滑进滑出间有着釉一般的色泽。X在这样的动作间发出细微的呻吟,肌肉拉伸泛上一股湿意。

他看着天花板,举起烟,问D你觉得我们这样对劲吗。没什么不好的吧,D回答,但他想了一会儿,又很小心地用牙齿磨着下唇,你要离开我了吗。他问,然后对X说,我不介意你去找女孩儿。但不要把她带到这儿来,我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呢?X沉默地把烟磕到烟灰缸里,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X拿着一把花。在白皑皑的公路上走,然后又在荒地里走。白皑皑的是雾,很大,遮住了灰黑的公路上很多不大漂亮的景。MV导演的摄像机正跟着他拍,镜头里X捧着这把花,执着、犹豫、热烈而怯懦。但实际上,X只想把这束花远远地扔掉,越远越好。它被摘下之后,那种红就实在没有了什么意义。也许,丢弃也算是对生命的一种仁慈。

X在几天后对D说,我让一个女孩儿高潮了。D说,你觉得怎么样?X回答,湿淋淋的一片,也没什么特别。喜欢吗?还可以吧。D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翻看他的报表,隔了几分钟他问X,你戴套了吗?X用一副你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的表情看向他,但是眼神里有点儿受伤的意思,我戴了,还用了两个,可以么?

但X对D说不要带套了。他们做完X去休息,D看着这张在睡梦里这么平和的脸。他多想成为的人。一种念头突然击中了他,不如养一只宠物吧,D想,随便什么都可以。小狗,或者小兔子,温暖的,干净的,可爱的,毛茸茸。

他想,如果X真进了话剧团的话,他在排练的时候,自己也可以抱一只兔子或小狗度过几个晚上。

有天X接到了D一个电话,说一会儿有人会来家里装浴缸,如果有人敲门的话你开一下。X问不是有淋浴吗。D说,我也不想麻烦的,我爸可能想起我这儿没浴缸,就叫人过来安了。X挂了电话。D只说有人会来,他没想到他会见到D的爸爸。那个男人似乎并没对自己的孩子与另个男孩同居有什么意见,他还很友好地同X打了声招呼。X有些困惑,他那天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似乎比他的长相威严更多。

X问,你爸爸早就知道了吗?他好像没什么反应啊。D说,他总会知道的。浴缸好用吗?我还没用过。

D在睡觉,他的侧脸有一种美丽的意味,轮廓分明。X在晨霭的灰暗里抚摸着自己的下体。他做得很是认真,一板一眼。剥下柔软的外皮,揉捏脆弱的头部,然后撸动茎体给予合适的刺激。他尽量安静地做着这件事,不过D还是被这样轻微而持久的振动弄醒。他的眼睫颤动,而眉宇微蹙,让X有些着迷,不过X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D依着本能朝声源地转去,黏糊糊地眨开了眼睛。他看了看晃动的被子,又仰起脑袋,看了看X。X靠在床头的档板,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睫毛也十分安静地停着,离镜片只有一点儿微乎其微的距离。他表现得很是坦然,而且理所应当。D撑起身亲了亲X的嘴唇,并以舌头帮他松开了本来被牙齿黏连得很紧的口腔内壁。亲完之后D躺了回去。他的身体背对着X,调整了一下枕在枕头上的姿势,然后拉高了被子。“我再躺会儿,不用管我…你继续。” D蠕动了一会儿,然后合上了眼睛。X的嘴唇上还残留着D吸吮过的暖酥酥的麻意,他的舌头舔过本来被他咬在口腔里的牙印,继续撸弄起来。又过了一阵,D拧过半边的身子,对着天花板发表意见:幸好是你。我才刚以为地震了呢,还想,又要跑下去。

这笑话并不好笑,但X还是射了。不很体面,也很荒谬。他想起来有一次D问他,你想要什么呢?他说,我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D笑了笑,说,你要的好多。

X望向窗外,寒枝上落着一种黑色的鸟。他想,爱情也是很无趣的玩意儿。

后来他见到了D的哥哥。他当时已经在话剧团演了几年,也接了几部电视剧。事业不算顺利,却也还凑活,他没有那么多追求,什么事情都顺其自然就行。X当时刚卸完妆,助理说有个人找他,他说自己是D的哥哥,啊,你好。他说,握了握男人的手,那男人的手掌有力而宽厚,与D的不同。你跟他长得不大像。X说。嗯,因为我们不是同一个妈妈生的,那男人谈到这里的时候狭长的眼尾因为回忆挤出了一些细纹。X问他,什么事儿呢。D的哥哥叹了一口气,说,你可能之后都不会听到D的消息了。

噢。哦。怎么回事呢?

D不大好,他从楼顶跳下去了。我们可能把他逼得太紧了吧。他一直不大想要过这样的生活。

什么生活呢?

他本来是要去学表演的,你知道吧,他退学了,因为我们家。

噢。

哦。

X并不知道。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七岁离家出走时的场景,从家里出来之后他在楼下晃了一会儿 ,觉得没什么意思,又爬上对面的楼,去最高的地方看天上的星星。好多的星星。好多的风。来自宇宙。他甚至躺在天台上睡了一觉。夜转向白昼,天渐渐亮晴。初生的日光抚摸过他的耳朵、头皮、脸颊、眼睛,留下一道很白的阴影。太阳开始变得刺眼,他眯起眼睛,执拗地对抗,然后适应了那种亮度。过了一会儿,一只鸟从他的眼前无声掠过,裸露的羽毛边缘的弧线上似乎融了一圈光,像蜂蜜一样,X伸手去碰,但鸟飞得太快,也太高,他的手离天空还有好长的一段距离。

于是X决定回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