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幅

2019-08-06

一切事物的原始状态,都是一堆看似毫不关联的碎片,但是这种混沌状态结束后,这些无机的碎片会有机地汇集成一个整体。

两年前

一开始只是惯性,一辆小轿车从旁边别过去,杭州城西一辆公交突然刹住车,背着个包的骆闻一下子没有抓牢把手,往前撞了个男人。骆闻想从他身上拔下来,但直到车停才堪堪刹住。抱歉,你没事儿吧,他说。那人揉了揉自己被他锉了一下的肩膀,转过身来看他,露出了个很有教养的微笑,没事没事,不碍事,然后又转回去握住车顶底下的拉环。公交车的司机骂了几句,又缓缓启动前行,骆闻却在那人转过来说没关系的一瞬蹙了眉。虽然刑技按证据说话,但他知道更多时候警察要怀疑一个人几乎靠的就只是直觉,而直觉提醒他那人的长相有些熟悉。他应该重视,不过脑海真要触发什么却也有些朦朦胧胧——这对于他这种记忆卓群的人很是罕见。或许只是看着眼熟而已,一种既视感,毕竟他在广场上看许多拉着小女孩手的女人也会把认作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骆闻把这种隐隐危险的感受埋在心底,告诉自己多想。车站播报到浙大医院,那个男人走到后方下车,稍稍擦过他的肘部。喔,不好意思借过。他甩下这样一句,看也没看他,便匆匆挤过人群在他视野里消失。本能使骆闻立即伸进自己的外衣口袋摸了摸,然而什么都没丢——难道真的不是有鬼?公车继续行进的时候骆闻透过车窗的玻璃又找到了那个男人,他严肃地观察着那个长相有些清峻的男子,像要解一个谜。但那人被车里过多的乘客拥出去之后只是看了眼手机,手机上有什么,时间?随后他步伐从容地朝门诊楼的方向走,直到又消失在建筑里。也许是放了心,还算宽裕,骆闻给自己补充对这些猜测,怎么,他真是去看病。

骆闻后来有些时候总去琢磨那天这个小插曲,可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进展,纵使那人真想做些什么,回家他便把外套和包里的东西放在桌上用检查灯又仔仔细细照过一遍,没有发现一点痕迹,甚至连指纹都只有自己的。也就是说,那男人连把手伸进自己的兜里的意愿都没有。他给自己七天的时间,七天的风平浪静之后他认可了他与理性一起抉择的结果,比起与自己的直觉纠缠,更重要的是在三个月之后再去提醒警队收集指纹的速度,毕竟比起他所拥有的时间来说,警方实在是太慢太慢。

事实是,并不真正需要半年的时间他才会杀一个人,也并不需要三个月他才能杀一个人,下手的时间其实很快,更多的时间都在寻踪觅迹之间。骆闻从公安内部网上找到下一个档案时眼神和面色都被阴郁笼罩,记下信息之后他外出观察了两周,从三个人的范围确定到了一个。剩下的日子里骆闻还是过着那样一种可以称之为和平的生活,只有他才知道平静下的暗流涌动。他想做就没有证据会牵扯到他头上,这他是肯定的,他没肯定的,是刚把下个人的资料从茶几上收到一旁要站起来的时候,一阵贫血的头晕使他又砸到了沙发上。晕眩剩下的是心率的狂飙,以及一阵反酸上涌的呕吐,虚弱重新腐烂着他的身体,骆闻忍耐着脚底的虚晃和视力减退,凭着本能重新站起来摸到昏黑之中对面台子上的药瓶。不知道倒了多少颗,总之有一把一起塞进嘴里,摸到瓶晃荡的液体便咕嘟了下去。眼前还是昏黑,他闭上眼睛,双臂颤动着支撑在电视底下的窄窄的木台上,直到他重新恢复些许力气。再熬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时间概念,汗水流过他的眼睛带来酸刺的痛楚,但视野里已经恢复了亮度,他眨了眨眼,面前是一张空白到乏味的墙面,药的苦味和被气泡熏过的麦芽黏在他的上牙膛,也只是最坏情况里最好的一种。过去了,又一次,而他还能这样继续下去再一次么,骆闻无奈地、一步步倾斜地走回沙发,胃仍在痉挛,他把刚刚整好的资料扔到烟灰缸,擦亮了打火机。眼前落下最后一点红和灼烧的气味,骆闻心想,他又该去趟医院了。

秋风萧瑟,但都被锁在窗外。年轻的女医生翻着一打检验报告,对就诊室里刚输血治疗完的骆闻说,建议转院。他问,能不能不转?语气平淡、礼貌,好像讨论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医生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你的各项指标都在恶化,原本能够靠吃药或打针维持的肾功能,现在可能效用也不大,当然跟你自身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惯有关,如果不好好注意的话,她有点忧虑地说,嗯,你已经电解质失衡了,之前也已经复发过几次,再这样下去只有靠血液透析,你明白吗?我们这的医院做不了,得去更大的医院。骆闻仿佛听话地点了点头,虽然态度极好,但女医生知道他其实根本没能被说动。她一时无言,遇到这么固执的患者也是少数,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去选呢。骆闻问医生,还有别的事吗?她摇了摇头。骆闻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门口的方向走。还有,骆闻。他转过身歪着头瞧着自己的医生,她考虑再三,还是把本来想说的那句话吞了下去,迅速地开了张转院单,签完字,交过去给他。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她语重心长地讲道,你的情况已经不是我之前对你预测的那样乐观了。

骆闻出了医院,拿着自己手里那张转院单,要撕掉之前想到医生没说出来的那句话。他不喜欢这种被瞒住什么的感觉。还是上了自己的那台车,把转院单放到副驾,开到浙大附医看看。约半个小时的交流后骆闻从电梯下来,他才弄清楚不是女医生之前推测的情况是什么情况,原本医生预估他还有五年的时间,但现在由于病情恶化最多只能够他活两年。并且还是在坚持透析的基础上。两年找到合适肾源的可能微乎其微,骆闻知道这一点,也从没想过自己要移植,只是…一切都得抓紧再抓紧。他对死亡没有畏惧,畏惧的是直到死都没能找到一个答案——绑架自己妻女的人还是没有线索,六年。六年依然在海底捞针,诺大个城市藏住一个人实在太容易,范围不能更缩小,他只有加快,骆闻边走着边谋划着,直到他到一楼窗口提前去缴一个疗程透析的费用,又看见了那个他略有印象,但更多时刻却让他不安的男人。

他不认为这回还是碰巧遇上,但那人确实在离他最远的一排椅子上坐着等待取药。还是那天那副样子,大片的斜刘海,从额头一直盖到眉毛。五官深邃,眼睛很大,尾部有耷下来的趋势,侧方是两片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他穿着一件白色套头卫衣,很干净,下身牛仔裤,一只手捏着一张纸条搭在椅子上,是医院统一的制式,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横屏的,正点着什么,挡住了他的下巴。取药的窗口显示屏上滚动着数字码,到那人前几个号码的时候他仰起头看了看屏幕,视线往下降时正好看到了他。骆闻心里一震,不过脸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还是那样看着,男人便对他稍稍笑了一下,也没有移开眼神。就那样对视了五秒,隔着十米骆闻都能感到那种周围被抽成真空的不对劲。好像只剩下他,声音和其他人都消失不见。但这时正好叫到他的号码,那人便从座椅上站起来,往左转了个方向去窗口取药。切断视线联系时一切又重新回到他的感官,生动、嘈杂、以及二者搭构起的安全感。但骆闻的心底还是没摆脱那种怪异的感觉。不是他找了六年的那个凶手,诚然,却比那更疑影重重——可这些也全是感觉。缺少一道引路,一根小小的线头,用逻辑指领他到达一个答案。骆闻不怕这样的情况,时间足够时一切证据都会自己浮现。只是他刷完卡缴好费后那人很有可能又这样消失,就像上次一样。那人究竟只是眼熟,而情景足够幸运,让他能够凑巧遇到?一成不变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个闪烁着的变数,而他依旧没能把解决的头绪理清。不过那人反倒主动走过来问,那个,先生,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骆闻克制地说。先将自己的银行卡和票据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才去看他。离得很近,他要微微仰着,那人比他更高,也更瘦,但并不瘦弱,有适当的肌肉。不是从事需要体力的工作,就是有健身的习惯。骆闻想。可是你刚刚一直在看我,那人又问。怎么说呢,他沉默了几秒,决定还是跟从自己的直觉,说出那个他思索许久都没得出的结果。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他说,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所以多看了两眼,不好意思。这回答没什么异常,也是实话,他确实从第一次在公交车上看到他就一直有这种面熟的感觉,怎么都挥散不去。然而出乎骆闻意料的是,那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下子便把自己的原本的思绪打歪,而后又为礼貌捂住自己的嘴,两只眼睛笑弯弯的,好像着实认为这很有趣。我好久没听到有人用这么老的搭讪了,跟我。那人说,你真有意思,先生。

什么?骆闻好像误入歧路,怎么是这样,他暗自想。请等会儿,那人翻开自己的单肩包,抓出几盒药腾地方,又四处掏了掏,才勉强抽出一张名片给他。骆闻接过去,沈先生,底下是联络方式。多了解没坏处,况且一张纸做不了什么文章,骆闻以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收下那张似乎隐约作烫的名片,同先前的银行卡一样溜进了他口袋深处。那男人把拿出来的药又塞进包里,不过我很喜欢你这么说,他轻声嘟囔着,扣上磁锁又补了一句,不是阻断剂,你放心。骆闻当然默记下了那几盒药的名字,有些止痛的,剩下应该是新药,没想到那人就这么把自己的心里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但这方向也太过偏。待他把包里的东西收拾利索,那个不算十分年轻、但也不超三十的男人又直直地瞧着自己,用那双真要说起来有些妖惑的眼睛,奇怪,很亮,但骆闻不会用单纯这个词去形容,那般亮是更像是黑暗中一池深不见底的井水反射出来的波澜,然而他眨一眨眼这错觉便无处可觅。那男人在骆闻的认知里又很没心眼地、过于直率地发出了邀约:我周末有空,你想联系我什么时间都可以。

用镜布擦了擦自己的眼镜,查完网络之后骆闻感到自己神经在隐隐作痛,单凭一个姓氏和电话当然搜不出什么来,而他开的那些药都是治头痛的,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那种隐约的怪异感可能真的只是因为那人是个同性恋,并且应该算是很有魅力的一种,这让他过去所做的一切意义如今都变得全然不同。一种身份就是一种解释,没想到自己这个年纪这副长相还能吸引到这个群体的人。骆闻抹了把脸将那张名片扔进垃圾桶,考虑起自己的正事。这是第三场,目标是刑满释放的强奸犯,娶了妻子,过上正常的生活,但经常对妻子施以家暴。骆闻侧着身用望远镜在小区楼房的间隔看向对面的四层楼的厨房,一天晚上妻子在煮饭时被该男子抓住头发往水池台上磕,妻子挣扎踹上丈夫,两人争斗很激烈。丈夫有半夜下楼抽烟的习惯,有时会去便利店买几瓶啤酒,在附近的大排档上边吃烧烤边喝,醉后独自一人走回家,按楼门门铃等妻子解锁后上楼进屋。如果妻子不开就去踹门,无果后找一家旅馆开房睡。骆闻两只手合着顶上自己的下巴,这没什么难度,麻烦的是他这几天比以往更感到疲倦,头晕无力、呼吸困难,新开的药比以往还要强效,但长久来说也只能顶一时,他更能觉察到自己在衰竭。这不是太妙,骆闻揉着自己的眉头,以前还没走到这一步,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该让医院开始安排他的透析。

几天后骆闻贴在之前踩点的两栋楼夹缝后身的墙面,转过身往前快速地瞥了一眼,目标正背着他抽烟,一个人。夹克口袋里是电击器和跳绳,还有他准备的烟、纸和一枚指纹。十秒的寂静后骆闻拉过一个兜帽上前,带着乳胶手套的左手握上了那只电击枪。但当他刚拉出一个底时眼前突然闯进一个黑影,骆闻即刻把手插回兜里转身,往自己来时的方向走。那人是从一个不太常用的通道里相当迅速地晃出,对骆闻来说不算措手不及,但总归超出计划之外。为不引起注意,骆闻不能走得太快,他当初因为那是个死胡同而没选择去那,而且那胡同垃圾淤积、通道狭窄,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从那里出来。心里虽想着这些,骆闻还是很冷静,退回到之前的拐角后离开夹缝的视线范围他才又去看了眼究竟。他能预见的是那个不速之客从楼口走出去,或者目标仍在吸烟,或是已经抽完。他可以等待下个机会,他一向很有耐心,但接下来的那幕甚至连他都感到惊诧——他原本的目标现在正在被一根跳绳勒着,左手使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人用跳绳勒着的已经是个尸体,就在原地。骆闻只探了那么一下,具体的身高体重都无法判定,但已足够证明一点,这人在模仿他的案子。而且,骆闻想,他应该尽快离开,那人如果做得快的话,不到五分钟就能离开现场,介于他们都选在这片区域,很可能他们会在一条路上撞见。

坐上自己的车之后骆闻满怀心事地在午夜的杭州看似悠闲地乱转,他预测明天发现尸体时又会是之前的老样子。如果那人没能依样模仿,那么警察很容易判定这是个模仿犯,这会比连环案件更能使舆论哗然,而如果一切都如那人所愿的话,这桩案子会被归给自己,而它本来就应该是自己的案子。利群烟、学生跳绳和“请来抓我”的打印纸很容易模仿,这是自然,从第一起命案开始媒体就已经把这些噱头四散开,这也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但左撇子、电击枪,以及如果那人能成功的话,最后那枚关键的指纹,可不是媒体能报导出来的,寻常平民也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这样的信息。如果他真能做到如此地步,这说明这人至少是调查组的一员,而且是一线刑警,能够接触这枚指纹进行复制,并且头脑足够机敏,过于机敏,能够想到自己造出这几桩“奇案”的方法并依样照搬。这让骆闻困扰,但是并不惊慌。事实上,自妻女失踪后他已经缺少了惊慌的能力,一般的模仿犯都对原案的凶手有倾慕之情,或者想要通过模仿案件转移视线,或引起警方重视来获得满足感,这三者都使得他跟另一个人站在了同一边。只是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样一个人。骆闻相信概率,但他们同时挑中一个目标、并且几乎同时出现在现场的概率实在太过渺茫,何况城西是那样大的地方,找到杀害自己妻女的凶手都比现在的处境显得更有可能一点。

果然是这样,骆闻打开电视,本地的电视台正在报道这是本市自去年以来第三起连环杀人案,专案组表示开启一轮新的调查,势必让凶手落网。所以,请来抓我,请来抓我。最好真的能够找到那枚指纹。骆闻的确是想知道那个模仿他的人究竟是谁,但他现在没有理由去趟警察局了解到底是哪个队负责这个案子,更不要说他不想任何人知道他从宁波来到了杭州,心境的警醒和敏锐让他在后来的这些天着重观察着是否有人在跟踪他,他的反侦查能力却并没有回馈他任何信息,怎么会有这么碰巧的事?现实中他称得上碰巧的只有一个人。骆闻沉思了一会儿,戴上手套从客厅装满药纸盒和注射器的垃圾桶底,翻出了一张已经被药液和啤酒褶皱了的名片。

周末有空是吗?

约在西餐厅,下午的时间。骆闻找了个最偏僻的位置,那人来的时候找了许久,才找到最里面的这个座位。噢,你好,对方说。服务员见人来齐,便送上菜单和饮料单。男人指上一处,可乐吧,嗯再要一个热狗里面多加点番茄酱,有点歉意地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啊我没吃中饭过来。服务员问先生您呢?骆闻说,一杯咖啡就好,谢谢。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东西没上来前那段空白的时间,男人说,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打电话给我。骆闻问为什么呢?我就是逗逗你,那男人瞧着他,从上到下再到上,眼里尽是揶揄的意思,你是直的,我能看出来。所以是个恶作剧么,骆闻不可置否地歪了下头。服务员将咖啡和餐盘都放在了桌上,说你们慢用,于是男人拿起热狗吃起来。骆闻观察着他,是右利手。这不代表什么,自己也是右利手,不代表不能造成惯用手是左手的假象,但他是不是警察呢,如果是模仿他的那个人,至少有在公安任职的经历,而且,这么大胆地会了三次面,也许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骆闻思考着,但他反复梳理过,实在没能看出自己哪里漏出了破绽。男人咀嚼完一口面包和热狗后对他说,你不喝咖啡么?骆闻说我等会儿喝。喔,那人说,拿过可乐吸了两口,又问他,唔,你在医院说那天看到我很眼熟。我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撞到你了,骆闻说,你还记得么?没印象,那人回答,我不怎么记人的。喔,骆闻又问,那你在这附近上班吗?我上次就看到你在医院下了车。嗯,那人说,东方通信,做通信技术的,不远,那边都是科技大厦,地铁转公交比较方便。一直在这行?骆闻又问道。也不是,他继续听下去,但差不多吧,之前去过芯片公司,在台湾。这种电子的东西都是互通的,你呢?我单位在这附近,但是不住在这儿,骆闻说,上次转院了才去浙一看看。你是什么病呀?那人专注地低着脑袋挑热狗里的生菜,问道。慢性病,不太好治。骆闻说。唔,那人也说起自己的病症,我总去看头痛,也总治不好,还是疼。骆闻看着他挑完生菜又拽出一片酸黄瓜,好像深恶痛绝似地放到盘子上。医生说我不要对着电脑,不然会越来越严重。我也知道,可这是我的工作,没了工作我该怎么活呢,那人用叉子把剩下的一半热狗从两片面包间送进嘴里,又用那两只看似无辜,实则格外不清不楚的眼睛瞧上他,腮帮鼓鼓地嚼了几下,食物顺着食管从他的喉咙滚落下去。他嘴角含笑地问骆闻,全家都得靠着我。你说,这算不算也叫慢性病呢?

你应该多吃点蔬菜,这样不健康。骆闻向他盘子的方向点了下头,这么说道。

一年之后

有些规则性变化的行径在随后的发展中并不会有一定的轨迹可循。骆闻也知道现在这个处境他没法不变得多疑,只是警察向民众采集指纹又一次销声匿迹,昼去夜来,他没法等。一月份骆闻做了场他自己的案子,他用杭州第一场大雪堆了个雪人。发现尸体的是晨起来公园赏景的大爷,看到有个雪人便上去瞧瞧,雪人堆得很大,他往脸上一摸,松果做的眼睛就掉了下来,再往里看时,竟然是藏着个真人的眼睛——警方把雪盖搬下来,尸体早已僵直,嘴里插着半根利群烟,背后是那张他们花了两年还没破的“请来抓我”的打印纸。隔了一会儿,有名警员果然在雪地里发现了那根跳绳——又是那宗连环杀人案。分局头大得很,记者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还给这原本无名的连环案起了个天才的名字,叫雪人。让宣传组去应付媒体,刑警仔细查找依旧是无功而返,只好先把证物带回警局,拍完照后清理现场收队。但总有些看热闹什么都不错过的,一队警察都离开了,命案现场的警戒线外还是层层叠叠的人。有一个在外面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抽烟吗?那男人在巷子里问,声音扩得有些失真。骆闻走到跟前时男人把烟散给他。万宝路,白色软包装。骆闻想起了自己曾比对过的各种烟草灰烬的质地和味道。白万不廉价,但有些呛肺。不了,谢谢,骆闻说,我不抽烟。喔,好吧,那你介意我抽么?不介意,骆闻说,你请便。男人擦亮打火机,眼底的光跳动了一下,裹住那根烟管。你这次约我好迟,他的嗓音随着烟气的呼出有点哑,像掺了砂。是不是你…?骆闻说,你别误会,我只想多了解了解你,骆闻停顿了一下,你们,叫它好奇心吧,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那你先要告诉我你的名字,那人向外侧掸了下烟灰,又靠上墙,很狡黠地看着他,你知道我的了,等价交换。我姓骆,他说,骆闻。骆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沈汉强,这是我的名字,可我觉得你的更好听一点。

沈汉强,他对这个名字更没印象。你知道湍流吗?沈汉强问道。骆闻在大学物理课堂上听过这个概念,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茬。流体力学?这根烟,沈汉强从墙面侧过身,半对着他,吸了一口。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沈汉强向旁边吐了一片白气,接着说,你看,一开始的几厘米是层流,这向上的两道黄色和灰色的,焦油和烟草,像两道平行线,互相都不混合,可,那人的眼睛追着他说的方向走,烟受热,加速了这道流体,烟气就摆动着,摆动着向上,再快就变得不稳定,原来的两道再也不能清晰地辨别出来。全是一团扰乱的白雾,里面藏着一个又一个的小漩涡——你听完了。沈汉强的视线落下来,深黑的眼里云山雾罩,你说,这像不像我们?

什么?骆闻想。沈汉强紧迫地走了一步上前,转过身直直面对着骆闻。而骆闻背靠墙面,脑中对现在紧打警铃,两人间的距离逼仄得很。我能不能让你热起来呢,他说,语气却像是被什么迷惑了似的,飘飘悠悠,沈汉强的头侧过来稍向下亲上了骆闻。

一阵无形的情欲的威压把骆闻按在那儿,让他的呼吸变得稀薄,沈汉强很轻地擦过骆闻的唇,可以称之为缠绵,而那人想更进一步时他把沈汉强推了出去,当然。但也足够绅士。是他说要多了解了解对方的,他不能过多地责备他们的试探。我还没有做这些的欲望,骆闻说,眉头皱在一起,将仅有一些的不悦藏在暗色的眼镜后面。沈汉强与他隔着一个相较安全的距离,还是用那种不是太能落到实处的语调对他说道,是啊,是的,骆闻。你知道吗?你的胡子应该剪剪。

太多刺了,他说。

一个偏移的,偏移的量。骆闻在医院透析的时候正好下起了雪。小雪粒,有些形成了微小的雪球,簌簌地砸在窗上。杭州的大雪似乎都下在夜里,夜里降温。他的身体经历着持续的不适,从静脉抽出血来,在机器里透析干净,然后再从静脉输回。一个算不上非常痛苦的循环之后他能得到精力充足的半个月,而那以后的时间是一次漫长的衰减。他应该注意自己的饮食,规律生活,保持锻炼,一系列一系列。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不稳定的频率正在逐渐加快,就像窗外一阵强风吹起堆积在地表的雪,加速流动、扩散。不同的气团交汇在一起,像那个词,湍流。湍流,骆闻想到老师曾讲过的例子,航班会由于缺乏征兆而较易发生意外。

第五起案件有了新的线索,这让正式接管这宗案件的市局有些讶然。或许是欣喜吧,或者是更加迷惑。死者在水泥地上用石子划下了几个字。木土也。木土也,经法医辨别后,解释道,这三个字叠在一起,其实他想说的是本地人。本地人?另外,警方还发现,这宗案件与其他不同的是,凶手杀人的位置并不在尸体所在的原处,而是将受害人拖过绿化带,移到水泥地处勒死,但怪异的是,绿地上只有死者的脚印,找不到一个凶手的脚印。一个更加离奇的悬案。

骆闻翻过一面报纸,客厅里的电视里跟踪报道着这第五起连环案件。杭州市的本地人,排查的范围缩小了一半。没有痕迹的拖行,是凶手给了个谜语,警方会更加迅速地想要破案——这就是他说的意外。骆闻想,那个模仿犯想要证明他知道得更多,或者炫耀,它们都差不多,在自己这边,并且他还想在警局那掀起更大的波澜。这不是他的手笔,他还有一年的时间,纵使节奏加快他也不会行进得那么危险,冷却期的变化会引起不必要的事端。那那个人通过这个案子想公开说明什么呢?骆闻把报纸对折,卷起来塞进垃圾桶,他不想承认。这看上去就是场大胆的、近乎威胁的求爱,而他要注意他,找到他,给他回应。通过什么。杀人?

骆闻倒了一把药,仰头用水送咽下去,滚动得较为艰难。任何理由的犯罪都是可耻的,这是他以前说过的话,他知道自己已经罪不容诛,但他没想到那人为了引出自己,还能做得比他粉饰出来的更可耻些。

他们曾经就那么近的距离,就差那么一点。

是你吗?他问。

骆闻?

是不是你。

你在说什么?骆闻,你…终于想通了?

我说,今天的那个案子。是不是你。

对面寂静了半分钟,骆闻也等了半分钟。

那人叹了口气。

你在哪?骆闻问。

家。

地址。

那人说完。

你来找我,真荣幸。沈汉强补充道。

骆闻把电话挂断了。

那人给他开门时骆闻实在有种想要从事更暴力行为的冲动,但他一贯的冷静和理智仍旧站了上风。骆闻环顾了他家一圈,不请我坐坐?沙发吧,那人把门关上,随便坐。

骆闻说,所以。所以就是这样,沈汉强坐在他对面,就是你看到的,就是现在这样。为什么?骆闻问。沈汉强说,你的为什么有太多意思了,我不知道该回答哪个。比如今天。以前的模式太慢了,沈汉强答,你得快点。这又是为什么呢?你快死了,对吧,沈汉强说,我用你的名字查了医院的病例,你的情况一直都不好,不闹大些更没法找到你想找的人,不是吗?好的,先不说这个,骆闻说,你是怎么知道前几个案子是我做的?沈汉强只是说,你还记得你曾经去过台湾,是以特聘专家去的么?大陆和台湾联合办案,请调是宁波的邢技处。当时我还是实习警员。你天才的名号传得很开,大家都羡慕你不到四十就当上处长,还同时管的法医和物鉴,最难的两科,好多专利都是你的,唔,这也不是重点。你很快就鉴别出凶手的特征,于是抓捕也很快。抓到后凶手的口供跟你推断符合,你果然是对的,我想,你大概也没有错过。结案的时候你在会议厅做报告,很多人参加,一个大的圆桌。我们站在侧边,靠在墙上,正式的、有名有姓的刑警和长官都坐在座椅里听你发言。幻灯片上放着照片和结论,解剖和物证的,你说得很短,但很精要,每个人都能理解,看似困难的问题背后都用逻辑串联起来。很精彩。鼓掌的时候你的目光环绕了一圈,到我那儿时多停留了一秒——我没鼓掌,应该是整个房间里唯一没有鼓掌的人。但你也只是看了一下就移开了视线。你不在意虚荣,很快会忘了这些,天才的人生里这些溢美之词太多了,这只是极小、极小的一小部分。但你多看了我一眼。为什么呢?那眼也许就是最最开始的开端。

骆闻想起自己以前确实有过几次外请的经历,他也的确记得台湾那个案子,当时不仅宁波,厦门也有几个刑警派去一起办案。但他当时只专注于案件,和人打交道已是少中又少,报告是附带的,更罔论展示厅里那么多陌生的人——怪不得他对沈汉强只是眼熟,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的层级让他接触不到实习警察的名字,即使知道也根本没有必要,从实习到真正聘用的少之又少。就是因为这样他的名字才激不起自己的印象,像个折起页码的书角,如果一开始就已经缺少了信息,他又能怎么翻遍记忆,找得见他?

你看,沈汉强说,就这么微小的,初始的一点波动,看起来毫无关系,就导致了无法想象的变化——一个长期的、巨大的链式反应。我一直关注着你,甚至通过大陆的朋友。他很幸运能去宁波的市局。我当上了刑警,当上了队长,你却隐退了。有些遗憾,但你有个幸福的家庭,应该给她们创造更好的环境。不过,不到两年,宁波警方竟然接到了你的报警。这当时很轰动,这失踪案延续了五年,五年,我看过了你的卷宗、记录,任何纸面的、口头相传的东西。杭州本地人、城西、农民、左利手、抽廉价的利群,还有出租屋里相对完整的一枚指纹。这都写在卷宗里,请杭州市协助调查,但每次也只能持续一阵。你报了多少次案呢?每次只喂一点新线索,让调查继续下去,直到你在宁波的报案突然断掉,再没人听到过你的消息。

可能有人认为你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但过了些日子杭州出现了第一场命案。对吧,两年前。完全没有证据的犯罪,除了你想给警方的那些。这多容易啊,警局内部都在棘手这个案件,因为那个“请来抓我”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左撇子,利群烟,受害人是刑满释放的人员。太少线索,只有去比对指纹。大家的忘性是那么快,你七年前拼凑出来凶手的形象过于模糊,而他们又那么不重视,让警方几乎都忘了这件事。杭州有多少人左撇子?又有多少抽利群烟?在他们其中又有多少能做到这样精准、甚至完美的,完全操控警方的犯罪?然后是第二起,半年后,可以让他们定性为连环案。连环案的影响更大,舆论会催促警方加快比对指纹。只是为什么呢?你不像只找五年就会放弃的人,虽然你这五年一定每日每夜都在痛苦中煎熬。我本来不知道,但你的公司在城西附近,微测量技术的公司在杭州并不多见,倒是遍地都在做互联网。你有车,可你坐公交上班,这是你的职员在午间大厦楼下买咖啡时我无意听到的,虽然你到公司的时候也少之又少。我只试了几条线路,并没有坐上许多天,但就真的是那么凑巧。叫它命运吧。可是想想看,你撞到我的那一下,你是不是也觉得踩进一个陷阱里面?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答案,这就是了。

医院的部分呢?为什么多此一举,问我认不认识你。

你说那个…沈汉强像想到什么似的,低头笑了一下。你喜欢这个发展么?我还以为你认出我来了,顺着你的话说的。

所以接下来都是逢场作戏么?骆闻想,怪不得那些回答都话里有话的样子,意有所指,语焉不详。好。很好。骆闻对沈汉强点了点头,像是认可了这些。那就停手吧,我不需要帮忙。

和我做爱。沈汉强说。

什么?

做爱,跟我上床。如果你想让我停下来的话。

再见。骆闻从沙发上起身,沈汉强也跟着站了起来,但意外的是,那人没有拦他。

他一直顺顺利利地走到门口。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总能那么刚巧遇到你吗?

沈汉强的声音遥远地从他身后传来。之后的每一次?

骆闻悬空在门把上的手停顿了一下。

这点犹豫让沈汉强把手盖到了他的上面,下压在门把手上,不知道是想阻止,还是帮自己打开那道门。手心贴着一块冰凉的金属,骆闻看向他,沈汉强的心底滑过一阵,自己当时把李慧兰推下楼梯、看着她的身体沿着坚硬的石头一阶阶滚落下去的愉悦感。他的声音里也有那样坚硬的部分。沈汉强对那人说,我不是你那些听话的好学生。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我,骆闻。

fin


后续1

骆闻很无奈地把手从门把放下来,转身回来看他,“那你想怎么样呢? 你让我别无选择。”

“如果你想要看我堕落的样子,”骆闻一步步地走向前,逼着沈汉强一节一节往后退。那人还是带着几丝满意的微笑,无言地看着他,好像早有预料,好像就在期待这一刻。那么坦然自信,大局在握,直到他们又退回到那张沙发。

“好吧,我早就已经堕落了。”

骆闻的身子压着沈汉强一点点地往后仰,直到他们完全躺在了一个平面上。骆闻骑在他大腿两侧,左手捧上了他的脸颊。他终于有了些自己正掌控着什么的感觉,沈汉强透黑浸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渴望,情热从他扩散的瞳孔、饱肿的嘴唇和身体的每个毛孔烫溢出来,紧而黏稠,诱发着他。骆闻放下身子,低着头,把唇贴到他的上面。沈汉强的胸腔于是即刻跟着往他的方向抬,没有任何迟疑地、凶狠地用牙齿咬破了他的嘴角,一阵热锈的味道,激荡过骆闻。

血肉淋漓。他说爱他。用口用鼻,用全身的器官扑向骆闻,吸嘬着他的味道。很热切,太热切了。一上来就引燃了一场海啸,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造成的飓风。沈汉强总暗喻他们是混沌效应里的两个粒子。男人闭着眼睛,舌头和他色欲地交缠,于是骆闻也闭上。他看到的是一团滚动的、孕育着暴乱的黑暗,逐渐恢复的,情欲,以及随之带来的力量。这时,他胜过他。骆闻从暗袋里抽出一把枪刺,径直捅进了他的腹腔。


后续2

门铃响起的时候沈汉强正骑在他在酒吧勾引的男人身上,湿黏的内壁紧紧绞着那根烫热的阴茎上下套弄,十分不知廉耻地叫着床——再多给我些、啊、你要把我顶坏了,大概类似这样。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叫什么,但身下的那个小伙子咬住他一颗肿胀的、晕开边缘的乳头厮磨起来,手钳着他那把腰使力向上操干着,让他又痛又爽。门铃还是响着,执意、恶毒,孜孜不倦地要打扰这场性事,沈汉强的手向后梳捞了一把自己已经完全湿透了的黑发,另只手拍了拍自己身下人的脸颊,从他身上下来。

睡袍也是堪堪系上带子,就光着脚走过瓷砖给他开了门,他背后的年轻人跟着他一起出来,搂着他半把腰,头磕他肩上,脸贴着脸对着门口这个半夜三更还来敲门的陌生男人有些恼怒地问,这是谁啊。他该庆幸自己还穿着内裤,沈汉强想,打着马虎眼亲了亲他旁边那人的眼窝。他把那人环着自己腰的手掰开,从他的环抱里挣脱出来。我爸。沈汉强说。你得穿上裤子从这走了,不好意思啊。

那人有些愤愤不平地回自己的卧室穿衣服,留下沈汉强和骆闻在门口不知该怎么开场。我看你一直很忙啊。骆闻的目光从他失焦的双眼、红肿的嘴唇,和身下大敞四开的,被吮出的吻痕,手指攥出的淤青以及一瞥而过的,从腿根胡乱流出的体液完整地观察了一圈,这么说了一句。没你忙,爹地。沈汉强甚至把唯一系上的带子又给解开了,干脆全都痛痛快快地让他欣赏,黑色丝绸盖不住的地方都是情欲掠夺过去的狼藉,下流,肮脏,随便放到哪儿去都像是能让人性欲勃发的、较为不堪的形象。只是其中还有一道自己留下来的狰狞的疤。你是又去忙完才恭临大驾的吧。沈汉强给他的床伴侧了侧身——那人在门口还看了他们两眼,才极不甘心地从他们旁边挤过去。沈汉强几乎都觉得好笑了。先进来吧,他说。于是骆闻还是坐到当时那张沙发。沈汉强锁上门,到茶几上拿了杯水仰着头咕嘟咕嘟喝光,然后才又从旁边捡了个没用过的杯子,从冷水壶里倒了些水给他。骆闻要接过去的时候那人倒跟他僵持着不放,目光明亮、尖锐,几乎有些难以让人承受的东西指向他,他说爸爸,你喜欢我这么叫你吗?

你不该总对我有那些怒气,骆闻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如果你想让我喝水,那就应该把杯子给我。随便吧,沈汉强放过了那个无辜的杯子,骆闻于是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你那里好得怎么样?他说。沈汉强说,好得不得了。真话?假的,可那又怎么样。你不该去总揭那个那个疤,骆闻说,我看得出来有些地方不是我之前造成的那样。大专家果然是大专家,沈汉强答,那大专家愿不愿意也被我捅一刀看看伤口恢复得怎么样?骆闻说我不想跟你浪费时间,去我那。好啊,沈汉强说,那我这里怎么办呢,我还想挨操射出来。你可以忍,骆闻说。我要是忍不了了呢?沈汉强问道,忍不了的话,爸爸是不是可以发善心帮帮我。

骆闻匮乏着一种情绪说道,这个称呼让你觉得好玩么。我痛苦,你也痛苦,有这个必要吗?

我不痛苦,事实上。沈汉强笑了一下,我觉得这很有意思。骆闻,他颇有兴致地问他,你知道我的爸爸么?他只会打我妈妈,他为了追我跑去娘家的妈妈,还把自己的手指头切断了,厉害吧?后来,我把我妈溺死了,因为她怎么都不离开我爸爸,我不想看她再被我爸打了,就在她泡澡的时候,把止痛药换成了安眠药。爸爸没了妈妈,他就打我,然后跟我上床。我的第一次就是被他捅开的,流了很多血。我疼得一直在哭,他嘘——嘘——地安抚着,结束后摸着我的脑袋说以后再也不打我,但。

骆闻想补充些什么。但还是重蹈覆辙。

但这故事是假的,沈汉强说。好了,故事时间完,我去换衣服了。

拉上安全带,还有,骆闻对着副驾上的沈汉强说,你没有必要都把实话告诉我。对你我一直说的都是实话,沈汉强看着前面这么说道。那是为什么呢?骆闻问他。说真话还是假话又能如何呢,沈汉强的侧脸被车外的灯光照得很惨白、冷漠,我一直以来也都没有得到过我想要的。

沈汉强跟在骆闻身后,看他开了门锁。如果你想杀死我,骆闻,现在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在踢中他的膝盖后侧前这么说道。骆闻虽比他壮,但突然的袭击总是叫人没法防范,那人趔趄时沈汉强就已经把他压在了自己身下,骆闻家就铺了一层软皮纸的地板上。他一定很疼,两只膝盖骨被约等于水泥的地面锉了下,再重些就要裂了。但骆闻也只发出一声闷哼——他们才刚进到门口换鞋的地方,甚至还没走到客厅,沈汉强便把骆闻放倒在地。一个他自己觉得很是颠倒有趣的场景。我也很痛,沈汉强在和骆闻在地上挣缠的间隙说道,那时他已经把双腿岔开,坐在骆闻的身上,把那人的双手和大腿都钉到地面,所以饶我一点怜悯吧,他说,骆闻,我也实在不想这样。骆闻想抗拒这个局面,挣扎着想要摆脱沈汉强,但他发现注射过血的时效快到让他没到四个小时就已经衰弱下来。他的额上满是虚汗——他早该知道他不能这么信任这个男人,他怎么忘了。骆闻咬着牙想抵御过这阵发作,他其实太危险了。

沈汉强骑着他,很有耐心地把一根塑料的绑带从自己口袋中拽出来,系上了骆闻的两腕,至于双腿,他已经磕得没知觉了,但那人还是分开各自绑到桌脚上。他挣扎只会越系越紧,骆闻当然知道,他就这么被困在自己家里,困在这,除了昏乱和痛苦没有别的——哦,还有沈汉强。那人毫无罪咎地趁虚而入,抽出他的皮带,拉开拉链,脱下他的裤子,终于还是到这一步,而他只能看着,让他变得难以启齿的赤裸。

骆闻,这是你欠我的。沈汉强在用他自己彻底吞没他之前这么说。


后续3

你知道严良吗?沈汉强问。

认识,怎么了。骆闻推了推眼镜,翻了一页书,这么说。

沈汉强的手臂越过骆闻,把要断掉的烟灰点到床头柜的玻璃缸里,而后嘴对嘴哺了一口给骆闻,那人如他所愿成功呛到之后他在咳嗽声中笑弯了眼。没什么,沈汉强把烟咬在嘴里,往上面吐一个个圆形的圈儿,像故意调皮,更像无聊所为。他最近被赵队长拉来查你的案。

他查不到什么的,骆闻把书放到旁边,喝了一杯水。即使真查到了,他也只是瞎猜。他没有证据,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

不都是你的吗?男人问。

嗯,对,都是我的。骆闻答道。你从哪知道他?

你不应该对那对情侣心软。

是。骆闻态度很好地答道。不过现在也没办法倒转时间。

沈汉强侧过身,啾啾地发出声,让那只朱慧茹给的小狗从地上的狗屋铺着的软垫扒上床钻到他怀里。小狗的四爪窝在沈汉强胸口那儿,被他揉着耳朵、脖子和肚皮,很舒服地蜷起来,温度很高,火炉似的。除了这只狗,沈汉强说,我说过我在警局有人,严良是你帮了他们之后才开始四处探问的,他挺讨人厌。

他一直都很讨人厌,骆闻想起他之前和严良共事的经历,很难缠,但也的确是个天才。

而天才总是殊途同归。

沈汉强一手抱着狗,把裹在嘴里的烟递给骆闻,示意他把那根还有半截的万宝路在烟灰缸里按灭。我最近不会来你这了,严良也许会来,而且可能会让你没有准备。骆闻,骆闻扭回头看他,沈汉强颠了一下自己怀里的小狗,意有所指道,别再心软了,你一开始就不该相信别人。

他把小狗放到地下,从旁边捡起了自己的裤子、衣服一件件穿上,小狗失却了温软的怀抱,不是很情愿地钻进了原来的窝。像个衣冠楚楚的混蛋,骆闻想,但那人一直以来都比他想象中的更值得信任。沈汉强的背影很消瘦,很难想象里面是一个那么复杂的人,胸腔里盛着的是那样一颗他到现在都觉得危险的心,骆闻在他背后看着他从裸露到衣着完整,依旧用的是那种十分沉稳的语调,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还不敢随便地死。

沈汉强在离开前亲了下还呆在床上的、骆闻的唇。其实你的胡子很好看,他说。后来骆闻才明白,那话里几乎有柔情,而柔情掩盖的,是对他们结局的自欺欺人。我那会儿是乱说的,你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