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

2018-12-01

又名《打死你的养子前先要对他好点》

“黎明的芬芳滴落在黑暗的群山。”^

在一声枪响的震惊过后罗东方的脑海中兀自出现这句话。诚然,他死得并不冤枉。他的命运被一句“帅印星离开他本命宫了,阳寿已尽”下了判定。而一切的终结之前有句话这样盘旋在他的耳畔,声音温柔、和缓而平静,像暖湿的海风抚摸过他即将被一梭子弹的高温烧坏的神经。

“爸爸。”他在楼梯前轻声呢喃,还未踏上自己所住房屋的楼梯便闻到一丝雪茄的芬芳,是老鹰惯吸的那种。东方比预计晚了半天,归来时已是午夜。这次的生意不大太平。有些人不守规矩想反水吞货,他带着爸爸的手下同那伙人交火,把该收拾的人都收拾干净了。钱到手,威也立下来,没闹出太大动静,但爸爸该是担心了,爸爸总是担心。东方想,他的眉眼间总是写着思虑。渡河到现在没有多久,他的衣服还尚未干透,溻在胸前腹部,嗅上去一股泥水的土腥。于是东方把上衣的下摆拧了拧,捋平褶皱,暂且晾了一会儿,才去拉他那木屋的门。

一望便望到意料之中的背影,月光明亮,本应昏暗的视界反倒给映得十分清晰。老鹰背对着屋门,在窗边,床上,简洁得不能再简洁的桌前——看着什么东西。直看到这里东方才感觉到归家的思念。这是他的屋子。他的家。他的爸爸。思念常长却长不过当晚。熟悉的暖流夹带着麻意自头顶刷下,只余下安定,被人担心和挂念的安定。“爸爸”,他叫他,声音带上温度,比谈生意时柔和许多。“嗳,东方,”那人回答,“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想等等你,就到你这儿来坐了。”他说这话时仍没有抬头,但拍了拍身旁。于是东方挨靠着爸爸坐到自己的床上。

爸爸正摆弄着一个相框——那是东方唯一一件有私人气息的物品,“我都不知道你还留着这张照片…怎么样?”何潮生问。同样的话他也在电话里问过一遍。不过当时是公事公办,现在问的却是他个人。他那为儿子而特意放缓放柔了语调使得尾音有些发颤,绕在湿润潮热的空气里,东方的心一下子就软倒了半边。“还好,一点轻伤,不要紧。”“看看?”他说,还是那种气不大足的样子。爸爸自七年前的一起爆炸之后便对湿热的气流过分敏感,喉咙发痒几乎成了常事,但这强撑的柔和却更加勾人。东方看着他依依不舍地放还那张旧时的相片,立在桌上几近无声。相片是稚嫩的他、清水和爸爸。这是他们离开孤儿院的留影,自那之后孩子们便被老鹰收到他的羽翼下。从受到重挫后到双鹰帮的重振旗鼓,才过了仅仅三年。三年期间他从未有一次没去看孩子们。东方当时还无法想象那些血腥,爸爸把这些事情跟他们隔得很远。但他却懂得他走得一定很艰难。一些孩子被他送走或者自谋生路,东方选择留在他身边。他那张照片上才到爸爸的腰,清水更小。现在长成,爸爸才只到他的肩头。“嗯。”他答复爸爸,爸爸看着他,歪着头,近乎占了半张脸的两只眼睛便亮汪汪地望过去,他到现在面容也几乎没改变。东方咳了咳,只看了爸爸一眼便故作轻巧地别开了对视,将上衣下摆卷起来让他看看伤口深浅,心中却已泛起了波澜。

不疼。但被温暖的目光触碰的感觉还是让他浑身发颤。那股熟悉的细小的电流又在他全身游走起来,他只有忍耐。何潮生碰上那些新鲜的瘀伤和子弹擦过的裂痕,血痂被拂过,轻轻地发痒,磕碰得青淤的部分酸且发胀。它们散落在他的上身,一个接着一个,被抚触但却羞怯于老鹰专注的目光。“对方老大…弄死了?”他对着一块有些发乌的伤口吹了吹,轻飘飘的暖湿气流敷过伤处,润开了黏连衣料纤维的血肉。“没有。废了他两条腿。他该长长记性。”“真好。”何潮生本来用指尖抵着手帕,细致地去抹那因为着急回来而没被好好包扎的伤口,“我就喜欢…你这样。”何潮生自顾自说着,却被自己逗笑一般,擦得有些颤。不久便就把手放下来了。东方疑惑,但看他一眼就懂了。爸爸在笑,眼底晶亮,映出水光。非常可爱,也非常之莫名其妙。东方理解不了。

“东方,东方。”何潮生很是愉悦,他给那块手帕翻了个面,一面血污被藏下,另一面洁白又柔软。他亲昵至极地揉了揉他的耳朵。语气无奈又宠溺,“没了你,爸爸该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很是温暖,而眼里仿佛映着星光。这样的夜空自然是没有星星的,但星星却是在他眼里发亮。东方总觉得爸爸的眼睛是他身上最动人的地方。从他第一次见到孤儿院那位慷慨又好心的资助人——当时他还要仰头看他——他就这么想。东方抿了抿唇,但那真的是非常亮,有些人会觉得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并不舒适,仿佛看得透人。他们是靠一个又一个秘密处心积虑活着的,故而觉察到危险。但东方却甘于被这样的不舒适包裹与探触,只要那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更久一点。他的床很硬,爸爸毕竟不是医生,他的伤也不重,所以抚摸与触碰便没了必要。何潮生调整了一下姿势,腿缩上去,坐姿改成了斜卧,小小的一个靠在很窄的床上,东方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老鹰脑袋搭着床头,又谈起了那张相。“那时候你总拉着我的衣角,”他的语气陷入了怀念,“嗳,一点儿都不怕我。”

他周身很放松,于是东方的紧绷也在这样的氛围中放松。但放松永远都是为了下一次的紧绷,东方已然习惯了这样的交错。“我最喜欢听你叫我爸爸”,他说,“清水当时很怕我,见到我就发抖,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最后却是你们两个留在我身边的。现在你们都这么大了。”

“这么大了…”何潮生这样说着,有些怅然,手指在床单上蜷起又松开,想及现在,回忆便显得如此遥远。但每当他这样想,那被烧坏的半张脸总是隐隐作痛,拉出他未竟的事业,召唤他的触碰。触及那不平整的疼痛。背叛、爆炸、以及狰狞丑陋的伤疤。这样的他是脆弱的。老鹰失却航向,只能在风雨里飘零。但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飘零却太危险了。“爸爸…爸爸。”东方转过了身,第一声是在唤醒,第二声却是警告。“别想了。”他说,俯身摸上老鹰的脸。正好是那被烧坏的半边。一剎间何潮生的头皮炸开,记忆回溯,失却声音。他沉默了,于是东方得寸进尺,跨上了床,跨坐到他身上。双手捧上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左侧滑腻的皮肤,要把他叫醒。其实并不狰狞,他那因爆炸而伤的皮肤因金三角的潮热气候溢出了薄薄一层油脂,覆在頰上,反倒更加柔嫩。东方觉得,这样几乎让他显得更美了。美该是可怜的。他看着爸爸,爸爸的目光也凝视着他,像是丛林深处的一方湖,明明白白地照出应许与渴望。东方便对着他吻下去。何潮生的唇顺从地启开,东方的舌便抵进。舔舐、缠绕、吸吮。潮生…潮生…“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很美的意境,很温柔的意境。他只有吻上他时才敢在心里默念爸爸的本名。爸爸有些厚度的唇很柔软,胡须蹭过他的上唇,痒得东方眼眶都发红。不够,他想要更多。“东方,热。”爸爸从他的亲吻里逃脱,小声地诉说。他那只有巴掌大的脸蹭了蹭东方的手掌。意会他那烧伤伤疤极怕热,东方一直没拿下来左手,所以一只手掌仍在他最敏感的地方贴着。

于是东方便褪下左手,只留右手停在爸爸的脸上。但他褪下的那只左手并未闲置,热而滑腻的触感延续至何潮生的颈子,锁骨,拨开了他上衣的扣子。东方在爸爸的唇上尝出了汗,他的汗也自额头滑向颈间,现在他们一样热了。“留下来吧。”他对爸爸说。“嗯”,何潮生的手掌触上了他的胸膛,抚摸过一处轻伤。他的唇平平地抿着,看起来有些不悦,仿佛造成他孩子伤口的无论是谁,只要出现他面前他都会让那人生不如死,他会有比折磨张海涛更多的法子。然而东方去捉他的唇,柔软和湿润的触感滑进何潮生的喉咙,于是他那种不悦便被抚平了。他双腿分开,而后勾上养子的腰间磨蹭。一套动作完成地不能再自然,几乎让东方感到了爱。这种爱将他击中。他颤栗。于是他嵌进去,以手,以抚碰,以轻巧的挑动和温腻的滑触来回赠。

不会有人比他更懂老鹰。

此后是一阵混沌。濡热,高温,温存的撞击与容忍。爸爸的声音很轻,痛苦和解脱并行。东方在他身上耸动,何潮生睫毛颤着,半拢着眸子由他抵入自己内里。他们是合拍的,爸爸在他身下渐渐软化,自己的阴影覆盖着他。没有比这更安静的时候了。老鹰抱拥着他,于是东方耳边传来低声的呜咽。颈侧的气息潮湿而温暖,像海流。遥远的,柔和的海流。爸爸的海流。

如此平静。

如此平静。

他没有想到原来死亡是如此平静的事情。东方闭上眼睛。他想起他刚到爸爸身边的时候他失去了在孤儿院群居时带来的安全感,独自一人的房间令他失眠了半夜。老鹰路过他住处的时候听到房间里的响动,便来看他。于是罗东方第一次有了一个人在他身旁,帮他拉好薄被,还念句子哄给他听。他说“何潮生,我的本名,不过他们都叫我老鹰”,他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东方’,”他是用泰文说的他的名字,“不过我的可能是来自一首古诗。”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真好看,于是东方便记住了那一句。他说,“睡吧,爸爸明天早点儿来看你。”他说,“如果睡不着,我还记得一首诗”,他说,“黎明的芬芳滴落在黑暗的群山”,那是那首诗的第一句。当他念第一句的时候,东方焦虑不安的心便已然平静。他不知道后面接的是什么,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外文诗不如汉语好记。他只觉得那声音真是温柔,真是和缓,和缓又平静。即使他忘记了后面一句也可以。

fin

^《你总是在清晨归来》切萨雷·帕韦泽